正文 0035

關八爺還沒答腔,那邊的門開了,一個梳扁髻的小嫂兒跟那三個爭論起來了。原來拎馬燈的那個傢伙,不懂得妓院里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小嫂兒一開門,他拎著馬燈就裡闖,那小嫂兒一見,急忙橫身在門口把他擋著,央說:「這位爺,想必是初來。——拎著馬燈挾著雨傘,不好進姑娘的屋子的,這可大犯忌諱的,您這樣,下回姑娘就沒生意了,您著實要進屋,也請把馬燈放下。」

「咦它奶奶,想不到當婊子的竟有這麼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這個邪!試試看怎麼樣?」說著說著,那隻手就像老虎鉗擰螺絲釘兒似的,在那個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擰了一把,擰得那小嫂子哎喲喲的尖叫起來。

「少惹事,王八。」腮邊一撮毛說:「各堂總護院尹又香,一樣難招惹,甭把正事給甩到腦後去了。——在壩上,咱們還不夠惹事的料兒。」

「我……我只是鬧著玩的,誰希罕干瞪小叫天一眼?!走,咱們還是到后街矮屋裡溫暖實惠去!」

三個人你扶著他,他摻著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關八爺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想起什麼來,跟老曹說:「你不妨踩踩他們的底兒,有消息,回去告訴我,我在這邊辦完事,回福昌等著你。」

「就這麼著,八爺。」

等老曹走後,關八爺才踱過來,朝著猶自站在門口咒罵的小嫂兒說:「煩你轉告小叫天姑娘一聲,你就說有位姓關的來看她。」那小嫂兒還沒及轉身,小叫天業已從裡間轉出來說:「一聽聲音,就知八爺來了,小叫天在這兒拜見八爺。」

「我說,姑娘,我這只是來查探一宗事情,」關八爺說:「我只是想問你來這兒多久了?可曾認識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兒出身來歷?」

小叫天微吁了一口氣,感嘆說:「我不知八爺您為什麼憑空問起這個?……我是鴇母帶大的,自幼到如今,沒離過風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單認得她,我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話,請進屋來坐著談罷。」

小叫天真是紅姑娘,屋裡的陳設真夠富麗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廳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圓窗後,還有一方玻璃亮頂的小小天井,砌著假山,養著蘭草和一些精緻的盆栽;走過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綾幔後面,才是她的套房,三進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里,也設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几和隔幾相對,鋪著厚氈的睡榻,整個屋子裡,不但溫暖如春,而且瀰漫著一種芝蘭般的香氣。

「八爺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禮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煙茶後,也逕在對面睡榻上疊著腳坐下來說:「小荷花是本堂的鴇母買來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這兒三年就紅了三年,最後有個姓萬的她的恩客替她贖身,帶她走了的。」

「你可知她原來的姓名?」

小叫天搖搖頭,從廳子里抽出一支洋煙來玩弄著:「也許鴇母她會知道。八爺,人在這兒,誰肯挖心掏肺談論過去?談又能有什麼用?……空使夜來眼淚落濕枕角罷了……俗客朝朝來去,恩客半世難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許只有那姓萬的知道。請容我放肆問一句,小荷花會是八爺您的故人?」

「不,姑娘,」關八爺正色說:「我實在也是個苦命漢子,從沒有半分風月閑情,孤身飄泊,還不知日後死哪兒葬哪兒……我有個故友秦鎮,留下個女兒愛姑,托在惡人手裡,我從關東回來後打探她的消息,確知她是被賣了,詳細經過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來探聽探聽。」

「小叫天姑娘,劉媽媽來了!」小嫂兒報說。

「正好,八爺。」小叫天站起身說:「關於小荷花,您問問媽媽罷,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里,媽媽她會講的。……來,媽媽,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關八爺。」

老鴇母劉媽媽是個圓臉重下巴,淡眉細眼的老婦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疑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錯以為她是廣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聽小叫天嘴裡吐出關八爺三個字,急忙換上一張虔誠的笑臉,在幾聲大驚小怪的哎喲之後,奉承說:「哎喲,活活的該死,我這老賤婆人老眼花,不識貴人,真是……在這兒,誰不把八爺您當神看?!我們家的小閨女叫天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竟入了八爺的眼……。」

「媽媽你別說了,」小叫天急忙截斷她的話說:「人家關八爺是銅打鐵澆的漢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圍的闊少爺,人家八爺是有事來問你的。」「問我?」老鴇母說:「八爺要問什麼,儘管問,我只要曉得,決不會留半句,自會奉告八爺。」

「人家八爺問的是跟姓萬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問她原姓原名?問她是從哪兒盤來的?問那萬姐夫叫什麼?問他帶她去了哪兒了?」小叫天怕老鴇母聽不清楚,就著她耳朵說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老鴇母歪著臉,出神的聽著,一面嗯嗯的點頭,來迴轉動著眼珠,等小叫天說完了,她才喘口氣說:「不瞞八爺說,我是吃這行飯的人,也沒什麼好瞞之處。不錯,小荷花是我從北徐州金谷里娼戶轉盤來的,因為她不是原封,身價還算便宜。她原姓什麼我實在記不清了?她在金谷里娼戶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萬梁我記得住,他是北地旺族,萬家樓來的!如今她跟萬梁過日子,該是糠蘿跳進米蘿,夠好的了!」

「如意堂前後的龜公卞三和毛六,有沒有盤出一個姓秦的姑娘來這邊?」關八爺說。

「沒有。」老鴇母搖頭說,突然她又說:「對了,我好像記起來,小荷花說過她原姓秦,……嗯……只不過她不是從卞三毛六手上盤給我的。您若想弄清楚,再經北地時,您何不取道萬家樓去瞧瞧,那就弄得清了!」

萬……家……樓?!關八爺把她們的言語默記一遍,伸手捏起他的黑貂皮帽子;他不能停留,老六合幫的夥伴陸家溝的陸小菩薩在等著見他。

別過老鴇和小叫天出來,關八爺的心思又叫陸小菩薩的突然來訪佔去了,他猜不透會有什麼樣的事情橫在他的眼前?!

陸小菩薩正由向老三陪著,在福昌棧花廳的套間里等著他。一別多年,陸小菩薩看上去老得多,也憔悴得多了,一臉的病容加上倦意,使他萎頓不堪。

「八爺,我的好兄弟,」陸小菩薩見了關八爺,止不住濕了眼,半是闊別的離愁在這一剎涌聚,半是久別重逢時的激動和歡欣,使他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關八爺急忙扶持他在榻邊坐下,直至他理順了一口氣,才幽幽的說:「我這回迎風冒雪來壩上,一來是著實想看看你,二來是先報個訊兒。……當年老六合幫一干弟兄折了翼,只活出四個人,幸好你跟彭老漢,向老三都挺得起脊樑,而我是完了,……我叫他們攫住,雖被商團保釋出來,因為熬不過刑,半邊身已殘廢了,煤油辣椒水灌得太多,常咯血,想來是沒多少日子好活的了!」

「陸大哥是特意來報信的,」向老三說:「他說是朱四判官在萬家樓吃癟後,懷恨在心,發誓要把六合幫齊根剪掉,……大渡口朝南百里地,一步一座刀山。」

關八爺點點頭說:「料也料得到的,四判官原就是那種人。萬家樓那筆賬沒勾銷,看樣子,鹽市拉槍保壩這筆賬又記到我頭上來了。」

「陸家溝那荒村,如今全叫土匪盤踞著,」陸小菩薩憂心忡忡的說:「聽說四判官差了錢九一夥匪目一路暗踩著你,要栽你的黑刀……萬家樓你出面打走四判官,聲傳百里,四判官若不處心積慮的栽了你,他還有臉面再混下去?……我說八爺,就算你有本事,你可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

「吉人自有天保佑,陸大哥。」關八爺說:「我算是托天之福,躲過了頭一關。向老三想必已經告訴了您,那個馬五瞎子行刺沒成汆河跑掉了!錢九如今被逮,在這兒還有些不知名姓的,諒也走不了。我掛慮倒不是自己,卻是這十多個跟我卷在一道兒的兄弟。」

「您千萬甭掛慮這個,」向老三說:「六合幫一伙人信得過八爺,論人是一把兒,論命卻打總一條,您不願拖累咱們,但咱們也不能袖著手讓您一個在油鍋邊兒上跑馬?」

「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爺。」陸小菩薩說:「你跟四判官既已結怨在前,多說也沒有用了。但則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您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總沒錯兒,……我一路耳聞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說了,我不在能鹽市上久待,三天兩日也就得走,單盼你多保……重。」

「你不回陸家溝?」

陸小菩薩搖頭說:「陸家溝成了賊窩,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養病,我外甥在那兒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關八爺沉默了一會兒,兩眼微紅說:「人嘛,想來也夠可憐的,想當年雙槍羅老大遇襲,全六合幫只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漢跟我四個人,除了向老三跟我還在一道兒,咱們可算是闊別多年,不見面時想著,滿心的言語,見了面倒反說不出什麼來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閑,弟兄伙見面,該好好兒的聊聊聒聒,暢飲它幾壺,如今竟是這麼的匆忙,真料不到。」

「能見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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