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34

「我統兵?!」老人搖頭說:「我統兵,把八爺放在哪裡?……再說,就算八爺您去大湖澤罷,我只是個練武術的人,對洋槍洋炮這些玩意兒很生疏,更甭談調兵布陣了,緝私營長可不正是塊材料?!」

「他不成。」稽核所長說:「天曉得咱們這號官兒是怎麼幹得上的?!他耍煙槍比手槍熟得多,連老鼠全怕,這兒既保壩了,鹽務各衙門理當撤銷,緝私營也得拿掉番號另改編,眼前是『蛇無頭不行』,保鄉團非有統制的人不可。」

「這樣罷,」老人說:「名義呢,還讓營長他掛個名,著窩心腿方勝幫他,好在方勝早年領過協里的炮隊,他深懂兵事——緝私營里那些領過票的官長,都跟他練武習兵,他行。」

窩心腿方勝聳聳肩膀。

「張二花鞋跟我只能操練團勇,」戴老爺子又說:「教他們使長矛,劈單刀。至於湯六刮,他會領著路工們乾的。」

關八爺回到福昌棧的大花廳時,保鄉團業已在原先的緝私營本部設立起來了;中晌時,謙復棧主宴請保鄉團的各級領隊人,對窩心腿方勝擔任副統制,大伙兒一點都不覺意外,若說窩心腿方勝,壩上真少有人知道,若說迎賓客棧方德先方爺誰都知道;這位方爺最愛跟緝私營的下層官兵交結,跟碼頭工、鐵路工、船戶、小鹽庄的苦力們都混得很熟,很受大伙兒愛戴,方勝一出面,很快就把保鄉團改編的事給辦妥了。

如意堂走了毛六,使關八爺心裡有些煩得慌,為了查探愛姑下落,不得不趁著天色慾暮的當口,再到風月堂去走走,好在玉興棧的老曹在外間侍候著,便招呼說:「老哥,這風月堂妓院,如今是誰在開?……我想去走走,查訪個姑娘。」

「噢,」老曹說:「風月堂是個南方姓劉的老鴇開的,八爺要是查訪人,您問問小叫天可就知道了!今兒您累了一天,莫若躺著歇歇,明天大早,我替您把風月堂的老鴇和小叫天傳的來,一問便知,免得累您勞神費步。」

關八爺搖搖頭說:「明天我就得領腿子上路,沒時間再辦這些瑣事了。」

「容我系根腰帶,捎著燈籠,」老曹說:「我陪您走一趟。」

這當口,六合幫開頭腳的雷一炮進屋來,向關八爺附耳說了幾句話,關八爺點了點頭說:「您告訴諸位,明早拔腿子離壩。要向老哥先陪陸爺坐坐,我去辦點兒事,一歇就回來。」

關八爺跟老曹出街時,天色已經落黑了,雪花也已停落,天頂的灰雲退裂,微露出下弦月的幽輝。風雖不甚猛,卻很尖寒,看樣子明早天氣會放晴轉冷,正適宜趕路。街上的步兵馬隊帶臂號的便衣團勇很多,緝私營的兵勇們紛紛扯掉紅帽箍和符號牌,雜在團勇里混合編隊,杠鹽的運夫們仍在趕著運鹽,仍在呼喝著粗沈的號子。

風月堂不像如意堂那樣直衝著正街,只有一道影壁長牆擋著,它卻設在一條曲折的既深且窄的斜巷裡,黑漆大門前也沒懸掛堂號燈籠。

「八爺請稍等一會,我來叫門。」

老曹抓住門上的銅環輕叩兩響,立刻門邊露出覘洞來,有一隻眼朝外張了一張。

「沒什麼好張好瞧的,咱們不是『夾銅少爺』,(意指腰裡沒錢硬充闊佬的人。)——我是南玉興的老曹,領的是位貴客。」

裡面拔閂子開了門,關八爺就覺眼前一亮。

原來風月堂妓院的規模極大,通道盡頭,展開一座極為廣闊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堆砌著好幾處高達數丈的假山,幾處曲曲相通的荷池繞山而走,池上架有幾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橋;假山上下,古木參天,有些枝柯盤曲的蒼松點綴其間,雖壓著一層雪蓋,也遮不住它的翠色;蒼松的翠色在夜晚原看不分明,全靠燈火輝映;而風月堂的燈火不但遠近相銜,輝煌一片,同時有無數露天的紅綠紗燈,在假山石徑間的石柱上搖曳著,別有一番雅緻的風情;假山上的叢樹中,建有幾處嵌著玻璃亮格的亭台,也都是几案紛陳,燈華灼亮,俾便豪富的客人們擁妓對酒,賞雪聆歌。在廣闊的庭院西周,是一些被枝柯遮斷的長牆,長牆那邊,是許多單獨的小院落,每座院落都迸射出燈火,都響著喧騰的笑語,遊走的弦音……。

關八爺站在通道盡頭的石級上,寒風拍打著他玄色披風的底擺,他凝望著燈華和月光交融的闊院,有一種哀遲的迷離的情懷輕霧般把他掩蓋上,人常道海鹽商官鹽商窮奢極侈,這種傳言實非虛語,單看鹽市上的幾家妓館,就可見一般了!多少曲折的哀情,多少悲凄的血淚?在這些歡場的背後……如今壩上既然拉槍自保,這些風月場非得讓他們散去不可。

「我說,曹爺,這位貴客老爺您打算替他找哪位姑娘來伺候?」

「你先睜大龜眼瞧瞧罷,」老曹說:「除了你們院里的紅牌姑娘小叫天,還有誰配得上這位爺的?!……快替我掌上燈籠,引咱們到小叫天屋裡去!」

「是,是,」那龜公偷眼一瞅天神似的關八爺,嚇得連忙倒退三步,喊說:「快掌燈引貴客老爺去北廂院,小嫂兒,(妓女的跟班俗稱小嫂兒。)快些。」

兩個白凈的小嫂兒穿得一身鮮艷,掌燈過來引路,那老曹可又拐上一句:「告訴老鴇趕快過去伺候,咱們這位貴客老爺有話跟她說。」

「是了,曹爺。」那人忙說:「我這就著人去找!」

風在松梢,月在天上,自然的風月激起了關八爺不少的豪情感慨,對這片人間風月反生了深深的哀憐……幾年前紅遍鹽市的名妓小荷花,究竟是不是愛姑?或是另一個淪落風塵的女人?愛姑究竟是不是被賣在風月堂?在沒抓住毛六之前,都還是個迷,至少,依照卞三的妹妹小餛飩所說,愛姑被賣是事實,在自己的記憶里,愛姑仍只是十五六歲的女孩,那樣的純真,羞澀而善良,她會在惡人手裡遇上這樣悲慘的厄運,旁的女孩又何嘗能免得?風月場里,待援待救的,又何止一個愛姑?!風月場是罪惡的淵藪,看來是一點也不錯的了!

「北廂院到了,老爺。」小嫂兒說。

關八爺看那北廂院,是一座小巧的雅緻的院落,一幢寬廊紅漆柱的長長的瓦屋,廊下分別垂吊著四盞寫有姑娘花名的紫色紗燈,小叫天、小灧紅、小春菱、小美雪,看來這座廂院是四個姑娘的款客之處,方磚院子鋪著的雪已被掃凈了,院子中央砌有四座花壇,種著茶蘼,金桂,臘梅和天竺等類的木本花,有些玲瓏的立石沿牆羅列著,襯著牆腳的青松。

「糟,」關八爺正待朝院里邁步,另一個小嫂兒叫說:「小叫天姑娘那邊,看來先有客人了,——那可不是幾位爺站在門口?」

「不要緊,不要緊,」老曹說:「他們沒進門不能算數,咱們喊著比局包好了!」(民初妓院規矩,進妓院打茶圍,照例是一塊大洋一個局包——例費,一個紅妓客人多時,難以同時接待,客人為了公平爭局,常有比局包的情事,誰出高資,姑娘接待誰。)

關八爺走到小叫天門前,就見紗燈光下站著三個穿著新皮袍兒,舉止有些呆笨的漢子,在那兒說話。

「聽人說,這個風月堂里,以北廂院的姑娘最好,北廂院這四個姑娘里,又以小叫天名氣最大,牌子最紅,」一個腮邊生著一撮毛的漢子說:「它娘的,咱們趁著三分酒興,花一塊大洋不要緊,洋葷不可不開!」

「我這人天生賤皮子,」拎馬燈的一個傢伙說:「見不得標緻的小娘們,見了心癢,不是摸就是捏,再不然捺倒一陣揉!……你讓我花錢干坐,冒充正經人,我不幹這種冤大頭,我恁情花兩毛大錢后街矮屋裡摟野雉打水鋪,(與妓女實實在在過夜,謂之打水鋪;有名無實謂之打幹鋪。)那還實惠些兒。」

「你真掃人的興,倒人的胃口!」另一個說:「你也沒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三個人花一塊錢已經夠寒傖的了,真要見識美人兒,也只能屁股挨著板凳,喝口茶就走,你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它媽沒那種德行!」

「管得了那麼多?」拎馬燈的說:「咱們每人花三角半大洋,擰總得擰她一把呀!我的兒,她花名叫做小叫天,咱們得擰得她嗲著嗓子叫天……嗨嗨嗨……噯,我說,小叫天,開門啦。」

拎馬燈的那個傢伙上前敲門,老曹急沖著關八爺丟了個眼色,兩人退至另一盞紗燈的光暈暗處。

「八爺,您可看出這三個傢伙有些邪氣?」老曹說:「面孔生,口音侉,個個又都腰裡硬,(意指帶有短槍。)新衣遮不住野相,鹽市可沒這種不沾鹽味的人。會不會是跟錢九那些是一夥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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