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25

神拳太保戴老爺子近八十歲年紀了,左半個身子似乎患了風癱症,舉動顯出麻木艱難的樣子;他穿著一件老羊皮結成一塊塊金錢餅兒的破皮襖,襖面上打了幾個補釘,攔腰橫勒著一條破圍巾改成的腰絛,扣著一根黑不溜啾的旱煙桿兒;他那張臉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眼窩鼻凹和兩頰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燒的山羊鬍兒根根捲曲著,愈顯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雙隱在松垂肉褶里的眼,還保有練武人那種精敏的光彩外,他傳奇般的早年事迹,似乎全被無情的歲月埋葬了。

他顫巍巍的端著酒盞,緩緩的領著三個徒弟走過來,用低啞的聲音報出他的姓名,關八爺立時像捱了雷擊般的一推椅背跨過來,要行單膝落地大禮,但被戴老爺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爺,」他低聲說:「動不得,八爺,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裡死了!我如今只是個苦老頭兒,全靠幾個徒弟賺錢養活我。……張二花鞋在繩席廠里當領工,湯六刮靠一把力氣,在壩西鐵道上領工推火車,方勝好些,在繩席廠對面開家小客棧,我就在客棧里權充個門房。因為早年我跟壩上老一輩人有過交情,所以像這種場合,才容我插上一腳罷了。」

老人說話是真實的,他那幾個徒弟也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了,張二花鞋的肩上袖上,還釘著很多散碎的蘆花和草刺,湯六刮渾身都是鹽漬,只有窩心腿方勝穿得還略為像樣些,但跟衣著X華的鹽商們相較,也夠寒愴的了。

「八爺請干這杯酒,有話日後再談罷。」戴老爺子說完話,就告退了,讓其餘敬酒的客人喧喧嚷嚷的擠過來,圍著關八爺說長道短。關八爺也明知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心總懸懸的,定不下來。……老六合幫沒覆沒之前,在寂寞的長途上,領腿子的雙槍羅老大常愛講述些武林中的傳說,還記得一年冬天,在棗子林的野鋪里,一伙人緊緊的圍靠在土牆角兒上,共擁著一床被子,羅老大曾在壁洞的微弱油燈下,講述過戴老爺子的故事。

故事是鮮活的,但總帶有幾分荒誕,自己當初不止一次懷疑過,世上當真有聶隱、紅線之流的武俠嗎?羅老大曾經慨嘆過:「武俠是有的,東山。不過如今再好的武功也搪不得一粒槍子兒了;如今強梁遍野,武俠也叫逼得沒路走了!——既不願趨炎附勢,到帥府去謀個親隨侍衛,又不願憑藉武術去攔路劫奪,活也活得艱難。」……除非那些傳聞是假的,要不然,羅老大算是說對了!——以戴老爺子師徒那種心懷和技藝,如今竟流落在壩上,活得這樣艱難?!有一個疑竇是等著解開的!為什麼鹽市上這幫官商這樣呵捧著自己,卻把戴老爺子那樣的前輩人物不放在眼下,僅把他們安排在廳邊的角席上呢?

酒過三巡,三合堂的紅姑娘花玉寶,在眾賓客的催促下,從跟班子里接過胡琴來,解開套口的紅絨,亮琴在手,朝關八爺行禮;有人送上曲簿兒來,請關八爺點唱。關八爺把玩著酒盞,正凝神追想著神拳太保戴老爺子和他的徒弟們在江湖上留下的、傳奇性很濃的那些故事,哪有心腸去領略妓女的弦歌?隨手翻開曲簿兒,那上面全是什麼,「煙花女子嘆十聲」「十二月彈梅」「鬧五更」……等類俚俗不堪的曲兒,其中有個比較別緻的曲兒,名叫「狂風沙」,引動了他的興緻,便朝花玉寶說:「就煩你唱這曲『狂風沙』罷!」

「謝八爺,」花玉寶說:「胡琴拉不出這個曲兒來,換三弦琴,讓我好生唱這段來伺候您罷。」

跟班的忙著替花玉寶換三弦,關八爺趁機朝王少東說:「王大少,剛剛那位戴老爺子,來壩上多久了?」

「您是說戴旺官那個怪老頭兒?」王少東楞了楞說:「五年前他就領著徒弟到鹽市來了,聽說早年他在北道上混得還有些聲名,人也滿爽氣的,不過如今人老了,又帶著病,老境夠慘的。」

「戴旺官有名無實,」稽核所長說:「人全傳說他一生練武,幾個徒弟全有功夫,那全是假話;——前些時,馬師長也不知聽誰傳說他們師徒如何如何?打算召張二花鞋跟湯六颳去當隨從,要兄弟考考他們,誰知緝私營去了個國術教練,就把他們嚇住了,沒人敢跟這位教練搭手,教練一氣,摑了張二花鞋兩耳刮兒,又把湯六刮打得翻了幾個筋斗……他們原可到手的差事,整砸了!我總不能把這窩草包薦給師座去。」

關八爺沉沉的嘆了口氣,嘆也嘆不盡心底的哀愁,依自己料想,老爺子即使不能像傳說那樣具有不世的武技,他的幾個徒弟也絕不至於敵不過緝私營里一個以幾乎野把式混飯吃的國術教練?!北洋軍里一個師長算什麼?竟打算召使武林里出名的人物去當隨從?!……羅老大說的不錯,江湖人物生在這種亂世,實在夠悲哀的了。

「八爺,您聽聽花玉寶罷,」王大少說:「她這一手三弦和嗓子,雖及不得早時的小荷花,可在今天的鹽市上,也夠差強人意的了!」

「替八爺把酒給斟上呀!」稽核所長朝關八爺身後侍立著的那個北幫姑娘說:「你甭這樣羞羞答答的,難道還待八爺轉身伺候你不成?!」

「全是沒經人事的關係,」王大少一把牽過那姑娘執壺的手,幫著她把關八爺面前的酒給斟上,一面朝關八爺說:「關八爺,今夜我留她伺候您,您甭看她小臉羞得紅紅的,一經梳攏,到明兒早上她就會親親熱熱服服貼貼的了!」

那邊花玉寶彈出的三弦琴音代替了關八爺的答話,說也奇,偌大的一座大花廳,數百位醉語喧嘩的賓客,一剎時,都被這一聲初起的琴聲壓服了,變得鴉雀無聲。花玉寶雲髻蓬鬆的抱著琴,琴把兒一端系扎著她香噴噴的粉紅色的紗巾,風搖弱柳似的扭動她細柔的腰肢,在酒席筵前踏著細碎的花步兒,使她身下曳地的百褶長裙曳著紫色的波浪,波浪里時時浮泳出一對鴛鴦般的她小小的紅鞋;她一隻手輕捏著琴撥兒,另一隻手俏生生的在弦索間游移著,三弦琴便迸出一串微帶凄涼的悅耳的叮咚。

大風在廳檐間呼嘯,雪花像瘋漢般的醉舞著,那彷彿是無盡的天地重重包裹著這一角繁華,無盡的遙遠浪擊著這一宵風月,花玉寶指尖撥出的琴音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哀愁。

「披…星……戴…月,以路為家……」

琴聲頓停,她用一種的奇特的尖銳的嗓音,像撕裂什麼似的唱道:「一人一馬,他……走遍了海……角與天……涯……天起黃雲不降雨,滿野只見風砂刮,砂煙鞭馬,野路無涯,轉眼又……夕陽西下……」

唱完這段詞兒,琴音又叮咚的飛揚起來,花玉寶正欲接著唱下去,卻叫關八爺打個手勢止住了。

「若是嫌唱得不好,等我再另換個曲兒伺候八爺。」花玉寶說。

「好,好極了!」關八爺站起身說:「只怪我冒了一朝風雪,又喝多了酒,有些困頓了。」

「八爺既有倦意,那就散席飲茶去。」

散席時,眾多賓客過來道別,獨不見神拳太保戴老爺子師徒,想必已經走了,關八爺始終以沒能跟戴老爺子深談為憾。一行人帶著酒意,扶著紅紅綠綠的鶯燕重新回到套間來,稽核所長這才把話題轉到正經事上。

「壩上的局勢不甚穩,八爺,」稽核所長說:「縣城裡,自從多年前十三協(清朝兵制。)炸營(兵變。)之後,一直還算平靜,不過四鄉匪亂多,股匪大多不劫私鹽,專動官辦的運鹽船,您領過緝私隊,壩上情形您是知道的,咱們這夥人,全靠鹽來撐著,養著,一旦沒了鹽,那就完了,今年這一秋,有四撥兒鹽船被劫,運商急得喊天叫地,棧商無貨可屯,岸商只有袖手,官方抽不著鹽稅,分司衙門發不出薪餉,緝私營里怨聲沸騰,天天防著逃勇,……我們槍支少,勢力孤,無法沿路護鹽,真是里外為難。」

「所座,您的意思我不甚懂?!」關八爺說:「照理說,沿路的防軍多得很,他們有責任保護運鹽船!」

「嗨,甭提那些防軍了!」三盛棧的棧主說:「北洋這些防軍全是窮凶極惡,辦事沒辦在哪裡,竹杠兒先把人給敲昏!要薪糧,我們給薪糧,要槍火費,我們給槍火費,要添槍費,我們給添槍費,要護船費,我們給護船費,上萬銀洋付出去,留給師長大人在賭局上押他的三千大洋三道快!(賭牌九的術語,專賭七、八、九三種點子。)……您想想,他們在駐地原是上民稅領民糧的,吃了民糧,倒過頭來虐民縱匪,匪患焉得不倡狂?!」

「我還是不懂,」關八爺說:「諸位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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