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24

「說起來很簡單,這『口』么,就是要能說善唱,說話要能投合客人的身份興緻,熟知應對進退,要會吟詩填詞,從古樂府唱到牌曲兒,從南方唱到北地,從京腔唱到小調,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東說:「論手,至少要會彈琵琶,會拉胡琴二虎兒,自拉自唱才見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里,口手俱備的實在沒有幾個;花玉寶跟小叫天,已經算不錯的了,但也只能算是中等,還是早些年從良的北幫紅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寶不依,扯著王少東的袖子,朝關八爺撒嬌說:「八爺,您可甭聽這沒良心的王大少亂講,他得著的全是不好的,得不著的全是好的,總忘不掉那個什麼小荷花!」

「八爺您還不知他風流成什麼樣兒呢?」小叫天也跟著拉扯說:「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從我們姐妹淘里揀了去的,也不儘是有口有手的,——揀揀揀,揀了一堆破燈盞!倒是他願花八百銀洋夜渡資沒弄著的小荷花,他卻成天禮佛似的放在嘴上贊著。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們姐妹倆一道兒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長齜著一口滿是煙油的牙齒笑說:「那不成,讓他獨走桃花運,太便宜他了!」

「我討不起這種便宜是真的,」王少東說:「我這座僅能屯得萬包鹽的小鹽棧,養不起這對金絲鳥。花玉寶的繡花鞋不沾泥,沾泥就要另換新鞋,小叫天更嬌了,每換一個時辰要換一套衣裳。我得有金山銀山供她們敲剝才行………」

「別說我們嬌。」花玉寶故意嘟起小嘴說:「就真是嬌些兒,也是壩上諸位爺們寵的縱的。」

在座的一些商賈,都色眼眯眯的捧腹大笑起來了。稽核所長捏好煙泡兒,替關八爺裝上,關八爺的眼光卻落到一個年僅十五六歲,垂髻的雛妓身上;那姑娘臉上幾乎沒施脂粉,在一張張濃妝艷抹、眼波流蕩的笑臉映襯中,愈顯得清麗脫俗,別具風華;她碎步走上前來,從緊捏著衣角的微僵的雙手上,看出她內心隱含的怯意,即使在外行人眼裡,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初出道兒的雛兒了。關八爺所看的還不止這個,他從那姑浪舉手投足時天生嫻雅的姿態上,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神情上,她穿著麗服而絲毫不顯忸怩的習慣上,判斷出她決非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她身後一定有著某種私隱。

她走上前來,低眉側臉,怯怯生生道了個萬福,滿臉涌泛起不可言喻的羞紅,許是心慌的緣故,把一方粉紅的羅帕也遺落在地上了。她嘴唇也翕動著,彷彿在報出堂名和她的花名,但聲音輕微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

「你請坐下來罷,姑娘。」關八爺用悲涼的語調,溫和的說。

「算八爺有眼光!」王少東擊掌說:「這個雛兒是北幫姑娘,剛落在毛六手裡不久,論經驗是沒有的,論資質卻是全壩上頂尖兒的。她生得極像我說過的小荷花,假如調教得好,一準會紅遍江淮!」

「這點八爺可真算看準了!愚意也正是如此,」稽核所長發他的議論說:「一般看法,都說是南國多佳麗,所以論起堂子來,全推蘇幫、揚幫是一等一的,殊不知南國佳麗多了,美得一個模式兒,看起來就艷而俗了,再者,南方氣候溫熱,美人早熟,極易凋謝。北方可不一樣,北方是不出美人兒便罷,出一個就是一代絕色,傾國傾城的,像咱們歷史上出了名的八大美人兒,有幾個不是出在北方?!」

「請坐下罷,姑娘。」關八爺又說,語調更加溫和了。那姑娘終於在榻邊坐下來,捏起粉拳,慌亂的、機械的替關八爺輕捶著腿,不笑,也不說話。在這樣堂皇典麗的套間里,每一個擁著姑娘的商賈鹽官們都在不著邊際的談論著。大雪在雕花的窗欞外飛著舞著,爐火在房屋裡製造出另一種春天,侍僮不歇的送上熱手巾把兒,替幾位吸水煙的縉紳咈火,煙霧在空間漫騰著,空氣里充滿煙味,脂粉味,話聲和笑語糾纏著撞開,花玉寶要跟班的取出琴來,坐在王少東的腿上帶幾分賣弄的意味調著弦子,小叫天夾著煙捲兒,還沒試著唱曲兒就先輕輕的咳嗽起來了。

那個雛兒仍在替八爺輕捶著腿,隔著衣裳,關八爺仍能感覺到傳自她內心的戰慄,他就著燈光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愈端詳,愈覺著她很像已故老獄卒秦鎮的女兒愛姑,福昌棧少東嘴裡的小荷花?……愛姑和眼前的這個少女,使他疑竇重重,至少有一宗事是可以確定的——她不是愛姑,今天的愛姑不止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了。

他沒有問她什麼,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而且侍僮來傳報說,晚宴就要開始了……

花廳壁上有一座西洋鳴鐘,正當關八爺在幾百位作陪的賓客群中露面時,自鳴鐘的玻璃框里躍出一個滿身凸露著筋肉的小小金人,揮動金棒敲打在擺錘上,鐺鐺的響了七次。

關八爺被安排在靠花廳裡面,鋪著大紅絲絨,圍著一圈太師椅的席位上;正席兩邊各排八席成雁翼形,連雷一炮,向老三那一把子,也都分別做了首席。在關八爺那一席上,豪富的鹽商極盡鋪陳的能事,杯盞全是玉雕的,筷匙全是純銀的,經巧匠縷出精緻的花紋。

「八爺請別見笑,」福昌棧的王少東說:「壩上的日子就這麼顛倒。有句流行的俗語說:『不怕過荒年,單怕沒了鹽;早上沒飯吃,晚上有馬騎!』正是做鹽的人生活寫照。一切排場慣了,因襲成風,硬拿鴨子上架,不充臉面是不行的。」

「王大少太客氣了,」稽核所長說:「八爺,咱們這位大少排場起來,嚇得人吐舌頭,吃冬瓜,他吃大洋一塊二毛一斤的冬瓜紐兒,吃韭菜,他吃一寸二寸的韭菜芽兒。他吃炒麻雀眼,燴鯽魚肝,嘿嘿,他就是這麼排場法兒!」

炭火在大廳中央旺燃著,十六盞罩有白色磁笠的大朴燈捻高燈蕊,把整個大廳照得明光灼亮;在一些重要的席位上,每位賓客身後都侍立著一位執壺斟酒的姑娘,更有一些跟班的抱著各類樂品,立在較遠的地方。花廳是那樣敞亮,三面全圍著雅緻的花欄,中間有玻璃明扇相隔著,玻璃隔扇外形成一環寬廣的長廊,人在廳內能環視廳外的雪景;沿著玻璃隔扇,放列了很多從溫室中搬來的盆栽,枝幹盤曲古意盎然的老梅,華蓋招風枝柯蒼勁的老松,……天竺、仙人掌和萬年青,從雅緻的花盆到盆景本身,都顯示了豪富鹽商揮金如土的性格。——這跟江湖路上為一車鹽流血灑汗的世界離得多遠?關八爺環顧一周後搖頭嘆息了。

然而,不容他有默想的機會,金漆托盤川流不息的送上菜來,福昌棧的王少東舉杯過頂,站起身來發話說:「今天鹽市上大放光采,因為我們慕名已久的江湖豪士關東山關八爺路經此地,我們官商聯合,在這兒奉八爺一杯薄酒,還望八爺看在我們一番誠意份上,日後多加照顧……嗯,多加照顧……」

關八爺一拎袍叉兒,在眾目睽睽下舉杯站起說:「王大少言重了!我關八隻不過是浪跡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罷了。幾年頭裡,開罪了小辮子張勳,亡命關東,這回回來,還干味字行老行當,領著些苦哈哈的兄弟,憑汗水混日子。誰不知走私鹽犯國法?!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誰也不會把一條命扣在車把兒上擔這份風險!……我拿什麼照顧鹽市?倒盼著緝私營,分司衙門多照應我那些苦朋友,不要關門打狗,總得為人留條生路。這迴路過大渡口,錯承相挽,我關八先干一盞,算是拜領諸位的厚意隆情……」關八爺這番話雖說得徐緩,可是句句斬釘截鐵,語調激昂,加上他聲音異常宏亮,直像鐘鳴雷動般的浪擊著全廳。話音沒落,坐在關八爺身邊的稽核所長,就晃動他的鴨蛋腦袋,領先擊起掌來,笑著說:「關八爺有吩咐,業已照辦了,十六車鹽,咱們非但免稅,而且不扣一顆鹽粒兒……」

一剎時,全廳都響著掌聲……

雷一炮那伙漢子們,雖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懂壩上這些鹽官鹽商們為什麼要這樣呵捧關八爺,但既坐到這種檯面上安享豐餚盛饌,總比推著鹽車冒著風雪趕路要安逸些,就都隱住勁,人模人樣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這對活寶樂不得,一樂就離了譜兒了。

這倆人是搭擋慣了的,一旦拆開來,石二矮子就有些發慌,石二矮子八輩子也沒坐過這種席,紅漆托盤裡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認不得,認不得也不要緊,你就只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張嘴就癢將起來,把加厘雞爪認成拌黃瓜,一面吃一面贊說:「它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黃瓜,自出娘胎我可沒見識過?!」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這麼個笨法,不過錯把鵪鶉蛋認成湯糰兒罷了,還特意關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爺少吃些兒,說是吃甜吃咸會生癩瘡。

而石二矮子在那邊又錯把雞絲誤認成竹筍,一面吃一面抱怨說:「奶奶的,這些鹽商竟肉頭到這樣?請咱們坐席,不來大魚大肉,竟上些蔬菜,咱們又不是吃長齋的和尚?!」當包金牙的老潘告訴他,他吃的是雞絲時,他正好又把魚翅當成了粉條:

「還它娘說呢?!連豬肉全見不著!」

包金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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