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21

「算了算了,兄弟伙,一個檯面上的人,幾車鹽犯不著太認真。」一個胖子說:「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見眼都有份,各領一車回去交差。——就說大雪天,過路的買賣少,車把車的,開個彩頭罷了。」

「薛二胖子說的對,這樣免得動肝火!」有人附和說:「各槽子全沾點兒,這才像那麼回事兒。」

「配不開,」又有人說:「各鎮官槽十三個,鹽只有七車。」

「求求諸位老爺……咱們都是拉單走湖鹽的,一路上,單是卡稅也交了好幾塊大洋了。若照官價,實在不夠維持的,可憐咱們全家老小,全等著這車鹽活命呢?」一個走鹽的漢子幾乎哭泣下來,拱手哀告著,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費精神的事,情急起來,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關八爺在這一片嘈切聲里,牽著馬走過那些人的背後,鋪里的夥計跑下門階接去韁繩,關八爺卻並不忙著進鋪里去,手捏著馬鞭兒,叉著腰站在人群一邊看望著。一塊玉上了槽,看見馬料,發出歡悅的長嘶。雷一炮領著的響鹽車,浩浩蕩蕩的順著馬蹄印兒推上坡來,車軸的銳響使稅官咽了一口吐沫。

「喝!大買賣,」稅官說:「聽聲音,至少有廿輛鹽車,北幫來的。」

「開彩了!」帶攮子的老曹說。

「只怕是……是扎手貨,硬里兒,(意指大幫鹽車,攜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來,把人撐死。」

「嘿嘿,薛二,」淮大爺說:「你真是個軟骨蟲!有什麼樣的硬里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這麼說咱們這十三家官槽兒上的漢子全是飯桶羅?!」

響鹽車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飛舞中推過來了。

「靠——腿兒啦!」

這一聲悠長響亮的號子聲像要把彤雲滿布的天掀得崩騰一角一樣,十六輛響鹽車一路架在行林下面,十六條漢子朝廣場圍了過來。原是眯眯帶笑的稅官一聽號子聲,那張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個機敏人,一聽來人打出這種歇車的號子,就知來的是大幫買賣,既能直闖到設有關卡的樊家鋪,就有它的仗持。

「扯個字型大小兒罷,我說。」他三腳兩步搶過去哈著腰,沖著亂髯滿面的雷一炮說:「兄弟我是這邊卡兒上管事的,諸位爺不見外,兄弟在這兒迎著啦。」

雷一炮斜睨那稅官一眼,理出一個「六」字,再合起雙掌。六合幫的字型大小一亮出來,那稅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後兩步。而官槽兒上放出來截鹽的地頭蛇們可沒介意,伸著頸子,只管數點著鹽車。

「腿子十六條,外加這七條,…七六大三,廿三條,十三家扯平,每處兩條,還它媽不足數兒。」

「噯,朋友,玉興槽兒上的曹大,在這兒等著諸位,渡口南,大隊緝得緊,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鹽帶簍打出三塊大洋百斤,諸位點個頭,兄弟掏腰包,請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說。

「老振興願開三塊三,不計虧蝕。」包金牙的也湊合上了:「只消諸位點個頭,誰它媽硬截,我包了!」

「熱鬧,熱鬧。」雷一炮掀著鬍子說:「可惜這幫買賣,兄弟作不得主,得要當家的放句話。咱們底下人,樂得吃喝玩樂。」

「嘿嘿,鹽到大渡口,當家的就是咱們。」淮大爺端著茶壺踱出來了:「不答應進官槽,卡兒上立刻扣車留鹽,到那時,連一文銅腥味全嗅不著,那可就……晚了。」

「嗯,這話我倒頭一遭聽說過。……您可是苟(與狗字諧音。)苟什麼大爺?」關八爺從人叢背後緩緩踱出來,一手拎著馬鞭,一手拎著袍叉兒,慢吞吞的開口說:「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車留鹽,只有他敢說。」

人群騷動起來,略略顯出些局促不安。因為誰也沒留意這個紅臉的大漢子是什麼時刻擠在人群裡面的,他這一身打扮,哪裡像是領腿子闖江湖的?!灰閃閃的緞質披風連雪片全沾不上,領口以及襟袖全鑲著珍貴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極昂貴的錦緞,漆黑的帶馬刺的靴筒一點污痕全沒有,光亮得能照見人影。他重棗般的臉又方又長,沉著中含帶幾分懾人心膽的威凜,他寬闊的雙肩晃在人頭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面對著這樣一個不可測的陌生人物,淮大爺顯得有些口吃起來:「我…我…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卻不是苟。」他說:「你可是認岔了人了?」

「沒認岔,」關八爺掂掂馬鞭說:「您祖上姓過苟的,你是狗奸(與姜字諧音)的雜種。」

淮大爺勃然變了臉色;無論如何,在大渡口一帶,姜淮這個名頭還是抖在檯面上叮噹響的,地頭蛇混世,全憑檯面上這一點兒;對方當眾兜頭罵開來,弄得他軟硬下不了台,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槍把兒上貼了。在大渡口一帶,姜淮的匣槍玩得極熟,頗有點兒小名氣,他的手一貼著槍把兒,有些人就忙不疊的閃開了。

人們也只看見淮大爺摘槍,可沒見對方那漢子動手,眨眼功夫,淮大爺的匣槍飛脫了手,他單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壺扔碎在一邊,端茶壺的那隻手緊按在曾經摘槍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著,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發了虐疾。而對方絲毫沒動聲色,只是閑閑的悠蕩著那支細細的馬鞭。

「起來罷,苟大爺。」對方的聲音略帶點兒揶揄:「論玩槍么,您還嫩得很呢!」

而淮大爺沒有十朝半月的調養是起不來的了,他朝前仆倒下去,吱著牙打滾,滾得渾身是雪。沒有人看清對方的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聲響過之後,淮大爺那隻善玩匣槍的手,連腕帶手臂,暴起了一條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擺渡的,送這七輛鹽車過河。」關八爺跟雷一炮說:「該上多少稅,記在我頭上。」他兩眼朝稅官棱了一棱,背轉身,大踏步的逕自走進鋪里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來的混混兒們,被這位不速之客的威凜氣勢懾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來的買賣推下坡去,後來的十六條漢子跟著進鋪,連氣也沒敢再吭。有人從雪地上把淮大爺架將起來,可憐淮大爺活像一頭夾著尾巴的癩狗,哪還有半點爺子輩的架勢;右手著鞭處,轉眼就暴腫起來,整個手背腫成發了酵的饅頭。

「就算他凶罷,你的稅總得要上的。」帶攮子的老曹挑撥說:「我不信這幫腿子敢抗衙門?」

「算啦罷,你!」稅官比划出一個字型大小說:「來的是哪個幫子,你也沒睜開眼來看看?——我寧願八輩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們半個子兒。」

「六合幫?!」老曹說:「敢情是在東路上擄過帥府親兵的?」

「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六合幫?!」胖子伸著舌頭說。

「不單是那個六合幫,」石二矮子拎著酒出來了,坐在樊家鋪大門的門坎兒上,插口說:「而且領腿子的那一位,關東山關八爺,你們適才是見過的了!」

若說有麻煩,這麻煩也是石二矮子找出來的。

關八爺有這麼大的名頭,這麼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話,話風裡刮著一個關字兒,當時就有幾匹牲口冒著風雪上路,通報了各號官槽子。早在關八爺打遼東回來時,風聲就播傳到壩上,有人說,北徐州走了張辮帥,新的督軍有意攬關八爺當司令,好抵禦即將北伐的南軍,(即從廣州誓師北伐的國民革命軍。)又有人說孫傳芳當人提起關八,誇稱他是北地無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義釋彭老漢,為單挑民間疾苦進天牢捨命,直可比上古代的關雲長。更有人猜斷說,關八爺是條神龍,孫傳芳、馮國璋那些豹狼之輩休想拿官銜名爵,金銀財寶打動他。關八爺是在連雲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領了六合幫,各大城鎮混世走道的候著他,鄉紳名士等著他,卻沒人等到關八爺。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潰經壩上,才傳來關八爺在萬家樓漏臉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槍鎖住萬家樓宗祠的樓堡,想把關八爺栽在那兒,誰知不但沒有鎖住關八爺,反叫關八爺打得狼煙溜,連四判官的堂侄,也叫關八爺拎了頭去。

而坐在樊家鋪客堂里的關八爺並沒想到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爐,跟各地混世走道鄉紳名士也少有瓜葛,藉藉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間的豐足和承平。為六合幫里這伙弟兄,他必得履險江湖,單望能領著他們多走幾次道兒,把字型大小扯得響了,道路踩得實了,他就好隻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訪愛姑的下落。

老獄卒秦鎮臨危時,曾把愛女愛姑的事交託給自己,也提及過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來北洋官府里變化很大,也不知愛姑會流落哪裡?這宗事在料想中並不難辦,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幹獄卒,也有線索可尋。自己急就急在雙槍羅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連半點蛛絲馬腳全摸不著,難道羅老大那干兄弟,真該冤瀋海底么?

樊家鋪招待夠殷勤的,關八爺用飯時,卡子上那個歪鼻子邪眼的稅官竟也蹩過來伺侯著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稅官說:「小的福薄,沒趕上跟八爺受教,還是八爺您投案後,小的才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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