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20

關八爺一再盤算過,才決定直撲大渡口的。

腿子從東海岸起腳,偏西南下到洪澤湖邊,不論走東道還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無論是結幫走或是起單程,買賣在手上總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樣方便,有時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腳,有時前頭不穩,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總有五七十處,除了橫下心來硬沖硬闖,得像推磨似的繞著它打轉。

就因在萬家樓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臉來把他開罪了,關八爺這才決意逕走大渡口而不繞僻路;朱四判官是個陰毒人,吃了虧決不至輕易了賬,繞僻路,很容易闖進賊窩裡去,如果他們暗中下手,趁黑伏擊,自己生死事小,難免牽累六合幫里的這伙弟兄;要是直撲大渡口,雖然一路關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領過的兵勇,他們恁誰身後,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淚,雖投身在北洋軍里棲身糊口,對江湖走道的漢子們的苦楚該比誰都清楚,不致於翻下臉白刃相見,萬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難,闖關拔卡也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怕官設的槽子搶著截鹽,不答允難免惱人,可是比較起來,總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辦些兒。

人在白馬上,背著一身風雪,滿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壓上了多少感觸。久走江湖屢歷風霜的人,大半都有著鐵錚錚的外表,乍看上去,彷彿那些鐵澆的野漢漠不知情,骨子裡,他們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關八爺眼望著紛飛的大雪,早已忘卻自身的饑寒,數不盡的前塵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飄浮在眼底,無論是愛是恨,是歡悅是哀愁,都在身後的時間裡落下去了,所留下的,只有一身倦怠而已。……走不盡的野路,歷不盡的風霜,英雄也英雄過,俠義也俠義過,話又說回來,人間若沒有這多的不平事,哪還用得著英雄俠義去灑血拋頭?!古往今來,英雄俠義全是叫人間不平逼出來的,虛名四播,而內心只餘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涼……誰願意離開黯黑的老窩窠,終年在江湖上走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結成一串解不開的無盡的連環?誰願意跟誰白刃相拚橫飛血肉?誰願意受人恩惠沒齒難忘?但你除非不立腳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闖蕩在江湖上,有許多事歷歷如昨,儘管一再抑著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亂的形象和聲音,總會在一剎靜默中蛇盤在人心底。

「我說,八爺,您早也該成個家了?!」誰說過這樣話的呢?珍爺就這樣誠懇的說過。

我關東山不是不解情的漢子,也早已厭倦了浪跡江湖,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只是個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顆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獄卒秦鎮的女兒沒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頭上的枷鎖沒有卸除,雙槍羅老大和六合幫一夥老弟兄的血仇沒報,朱四判官這本賬記在自己頭上,還得豁命來挑……儘管厭倦了江湖,我卻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飄萍浪跡的生涯。

白馬一塊玉的噴鼻聲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不禁又想起萬家來。也許真的是年頭變了?江湖上無義之徒愈形得勢,萬金標老爺子那樣忠肝俠膽,不知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擔心?操過多少心神?保爺業爺,全都是溫厚的仁人;就這樣,朱四判官這把子人,還把念頭轉到萬家樓,徐四錢九那干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夥,他們兩眼除了看見錢財,還看得見旁的什麼?!

自己無論再怎樣儘力,莫說七顆人頭,就算有七十顆人頭,也換不回保爺和萬家樓十九條人命的了!以萬家樓的槍支實力,若沒有人在暗中放水,決不致弄成那種混亂的局面,也決不致使保爺丟命。……一匹白疊叉的黑騾子?關鍵就在這裡了。記得自己臨行時,特為提醒業爺,要留神查訪這樣一匹牲口,設法找出一些線索來。

萬家樓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間,難保沒有恩怨,這又是外人難以過問的事情。但據自己料想,那集鎮里甚有蹊蹺?從老六合幫的雙槍羅老大被殲起始,自己就起了解不開的疑竇了!……但還是先把它收折了罷,這裡已是鄭家大窪,晌午前該過渡口了。

保爺的這匹坐驥實在是匹名不虛傳的良駒,騰開四蹄,在虛松的雪面上躍行著,平穩輕靈,不知不覺,已經把鹽車隊拋在身後老遠。紛舞的雪花雖常封住視野,但從凹道兩邊的沙塹上,看得出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隻方頭平底的大型渡船,擺渡人全是河堆上的村民,平常這些擺渡人並不留在渡口等待過渡的客人,卻都在堆口的樊家鋪里聚賭。

凡到過鹽河大渡口的人,沒有人不知樊家鋪的。

這座開設了很多世代的樊家老鋪,座落在河岸邊的高堆上,一面被林木掩住,一面是壁立的沙塹,塹下就是滔滔的河水。樊家鋪朝北扼著鄭家大窪,朝南扼著渡河口,堆脊有路,東通壩上的鹽市,所以成了各類江湖人物麇聚的地方;鋪里的房舍雖是土牆茅屋,但也都很敞潔,總共有百十來間房舍,排八陣圖般的依著高堆展開,顯露出層層疊疊的屋脊,就彷彿是一座扼著要津的山寨。

關八爺冒著風雪一領韁,白馬離開直通渡口的凹道,斜走向盤曲的上坡路;天到晌午了,關八爺並沒有使響鹽車在這兒落宿的意思,只因這一路風雪猛,渡河後又仍有廿幾里荒路好走,該在這兒打尖用飯了。

馬匹掃過一排戴雪的行林,還沒到鋪前的廣場子上,就看見廣場中間圍了一大群人,在那邊嘈嘈喝喝的爭議著什麼。有六七輛沉實的帶簍的鹽車停在那裡,兩個緝私營的兵勇端著大槍封住車子,一個關卡上的稅官歪戴著皮帽兒,一隻腿踹在鹽簍上。四五個穿皮袍兒斜背著匣槍的傢伙,在那兒窮嚷嚷。樊家鋪的那位老掌柜的,捏住長煙袋桿兒,東打躬,西作揖,在那兒做和事佬,而幾個推鹽車的苦漢子,苦著臉呆在車把兒旁邊,全是一付聽人擺布的味道。

「無論你們槽兒上的諸位爺們怎麼分配法兒,我總得先下籤兒,把鹽稅上了再講。」稅官說:「我它媽今兒運氣不好,連抓三把死蹩十,輸掉六七塊大洋,這回正好,每輛車我上一塊大洋——把賭本給找回來。」

「稅官老爺你甭急,玉興槽子包你五塊錢,這七車鹽跟我歸槽子去,毛鹽帶簍,每百斤,玉興付你們三塊大洋……省得你們多走百里地,車過大渡口,能不能保得住鹽頗成問題。」褲腿上裹著把攮子的說:「鹽跟我走,玉興槽子包你們的稅,不刻薄你們!」

「老曹,你可是霸王硬上弓,硬捏人的鼻子呀!」包著滿嘴金牙的說:「玉興槽子官字型大小兒,咱們老振興槽子可也不是私設的?!——我包卡子上六塊大洋,每百斤毛鹽出價三塊三。跟我去,連吃的住的,老振興全管了!」

「請…請…諸位老爺高抬貴手!」一個推鹽人哀告說:「免得使諸位相爭傷和氣,還是放我們過渡口罷。稅官老爺帶諒些兒,每車上它兩三毛錢捐稅,讓您小賭,意思意思,彼此都是曉得的……」

「那不成!」稅官換了一條腿踹著鹽簍:「這兒不是小關卡,上稅三五毛一車,他們天高皇帝遠,沒人來盤稅賬,十成十進腰包;大渡口靠著壩上的官鹽局,稽查老爺三天五日下來盤賬,不孝敬怎麼成?卡上弟兄多,查鹽辛苦,多少要分點小份兒,三分幾不分,再加上報庫,我終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說,彼此全要顧到,至少每車要上這個數兒……」他伸手打了個七字記號,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稅。

「慢點兒談上稅好不好?」一個手端茶壺,掖著袍角的漢子奸笑著,捏了稅官一把說:「老李,鹽車沒長翅膀,你的賭本飛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里爭?吩咐他們把腿子靠進廊下去,咱們先商量進槽子的事罷。」

「淮大爺,沒你的事,這批鹽歸玉興了!」插攮子的老曹說:「這批買賣,是兄弟我先招攬了的!」

「玉興跟老振興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說:「玉興三車,老振興四車,走腿子的哥們答應了的。」

「腿子先別動!」淮大爺虎下臉來說:「我它媽頂瞧不慣你們尖著腦殼爭生意,活像一窩餓狗搶骨頭,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團……這七車鹽歸和泰槽子了!」

「哼!你姜淮可甭倚老賣老!」老曹說:「大伙兒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幹事總得分個先來後到。你端和泰的飯碗,我端玉興的飯碗,你想砸爛老子的飯碗?」

老曹裝模作樣的,擺出要拔攮子的架勢。

淮大爺不動聲色的笑著,一手反握著匣槍的槍把兒,並沒摘槍,就叫人拉開了,猶自奸笑說:「小子,想死你也認認地方,憑你那一手,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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