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2

「火頭把,(黑道暗語,指姓王的。)八叉兒。」(黑道語:排行第八。)大狗熊聽見另一個方向的蒙黑里,有人用黑話接上渣兒,才發覺剛才問話不是沖著自己發的。早年鹽車常走東海岸的賊窩子,自問對黑道上的暗語懂得些,像答話的這個傢伙,竟然自稱他是王八,真令人發笑。按照黑話的口氣,這倆個傢伙極像是做小手的,(黑道暗語,指毛賊。)老子先不作聲,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罷?!大狗熊拿定主意,身子伏得更低了。

「噯,『墜把兒』三,(黑道暗語:指姓陳的老三。),咱們『小架兒』不搭,(黑道暗語:小架兒就是雞的別稱。)『繩頭兒』不扯,(黑道暗語:繩頭兒即是牛。)跟它娘『琵琶』似的(琵琶,在黑道人稱『鴨子』見琵琶,取其兩形相似也。),擠在『草把兒』(黑道暗語:指姓萬的。)家的『稠子』上,(黑道暗語:意指集鎮。)替角把兒四,(指朱四判官。)開暗『扇兒』,(黑道暗語:扇兒指門,暗扇兒即暗裡開路。)把『方子』(黑道暗語:『方子』即窗戶。)即算今夜『水平』『風穩』,(黑道暗語:意指一切順心如意。)咱們還是……嗨,眼看它娘滿街走『長臉』,(黑道暗語:『長臉』指驢和騾馬。)各院住的『黑炭頭兒』,(黑道暗語:指肥豬,)夜來扯不上『蒙頭子』,(黑道暗語:指被子。)窩得慌!」那個自稱是王八的傢伙嘟嘟噥噥的說:「墜把兒三,我說這是何苦來?——萬一犯在草把兒家的手上,摘了咱們的『瓢』去,只怕『有擠兒沒籠』,『曬光陽』呢!」

「我說,八叉兒,這些廢話甭在稠兒上喳呼了!」叫陳三的那個傢伙說:「你以為開罪了角把兒四,能保住你那水包皮?!(黑道俚戲語,和瓢兒一樣,全系指腦袋。)你若是瓜子癢了,開開窯兒,再不,拉拉花門兒,(開窯:開天窯,就是掀開屋頂行竊。黑道暗語:稱挖穴掏洞行竊為拉花門兒。)小架兒,挓角兒,(黑道暗語:指羊。)取些,碰高興,請跛二先生喝盅酒去也好。」(黑道暗語:鴨子除稱琵琶外,又稱其為跛二先生,蓋取其走路搖擺也。)

「可甭談拉花門兒了,」王八說:「昨夜我試著拉,吃奶力氣用上也撥弄不開道兒,隔牆跛二先生不歇聲的唱皮簧,(指鴨子呱呱噪叫。)我沒在意,挨它娘『花皮條』扯了小腿肚兒,(黑道暗語,稱『狗』為皮條,此處指挨花狗咬了小腿肚兒。)酒沒喝得成,倒貼了三文錢的一張狗皮膏藥……」

大狗熊吱著牙暗笑著,自言自語的說:「你們這窩替朱四判官來卧底的小毛賊,你們可沒想到路旁說話,草溝里有人罷?!」憑自己懂得的,那番話翻出來意思是:叫王八的那傢伙先發了頓牢騷,抱怨「朱四判官把他們拉到萬家圩來卧底,白替他鋪暗路,把風望信,弄得雞也不能摸了,牛也不能牽了,像一窩旱鴨兒似的擠在街上,就算今夜動手順利,咱個……大概也攤不上大份兒。」在萬家樓,人多眼雜,這伙毛賊眼看「滿街走著起膘的性口,滿院養著肥豬,卻做不上手腳,弄得夜晚睡不著覺。如果叫萬家樓的人查出來,摘了腦袋,只怕在太陽底下挺屍,連口棺材全睡不成。」聽了王八這番話,那陳三就勸他:「已經來到萬家樓,放馬後炮也沒用了!假如不聽朱四判官的吩咐,照樣保不住腦袋。你王八要實在手癢了,掀掀屋頂,挖挖黑窿,拎幾隻雞,牽幾隻羊,碰高興偷只肥鴨下酒也是好的!」王八抱怨說:「昨夜我試著挖穴了,牆根太硬撥不開,光聽裡面鴨子叫,不在意挨花狗咬了一口,倒貼三文錢的狗皮膏藥錢。」

「誰?!」那邊又在招呼誰了:「砌個萬兒罷!」

「弓把兒,(黑道暗語:指姓張的。)爛字行的。」(黑道暗語:賊不稱賊,稱為爛字行的,好像北方討飯的不稱乞丐,自稱:咱字行的一樣。)來人說。

「水勢如何?」(黑道暗語:意指在動手前風聲怎樣。)陳三問說。

「高得緊!高得緊!」(黑道暗語:意指風聲不甚妙。)那人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門把兒,八叉兒,那一夥偏巧今晚裝進稠子來,這個數!人人全捎的有辣刮兒(黑道暗語:意指人人帶有短槍),如今全在台兒上唱著戲呢!」

「秋秋秋!」(黑道暗語,意指糟糕了!)王八說:「角把兒四要脫褲子亮光屁股了。虎頭抱四六——整頭整腦是個別十!你們不知門把兒的威名,我的天爺,咱們可甭拿命豁上,趁早抽底罷。」

「我的兒!」大狗熊心裡一動:「朱四判官今夜當真要卷的來了……」他正想倒著爬開,回去找關八爺報信,身子還沒動呢,忽然聽見廣場那邊的人群哄鬧起來,鑼鼓停歇了,有一道潑紅了天的火光從背後衝起,把眼前那些樹影照得真真亮亮的。

緊跟著,四面都響起了槍聲……

第七頂亮轎在鑼鼓聲里演出特技,主杠手一聲呼哨兒,廿四個抬轎人使雙手把轎杠高高舉在頭頂上,狂奔著拐了三個險彎,轎身緊緊擦著紅漆木杆閃過去,轎杠兒從右肩換至左肩,從右肩又換回左肩;這一著兒功夫全靠一個三字訣:快!狠!准!要不然,連人帶轎都會摔到桿外去了。

在人群發出的轟雷般的彩聲里,萬菡英樂得使雙手攥緊椅背,朝她身旁的保爺說:「噯,保哥,沙河口的抬轎手,雖都是些新手,我看也夠賣勁的了!」

「可惜人家關八爺沒喝彩。」保爺取笑說:「五妹妹,你這可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遂即轉朝關八爺說:「八爺,他沒見這頂五鳳轎?論裝點,是七台亮轎里頂尖兒的;論抬轎手的功夫,也夠一等一了罷。」

「噢,噢,」關八爺從怔忡里醒轉來,歉然的笑笑說:「真是抱歉,保爺。我這正在想著,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窩兒里,我很想曉得萬家樓是怎麼對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幫領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萬家樓的事,不用八爺您這做客的費心,」一旁的小牯爺說:「您看,我空著兩手,連傢伙全沒帶在身上,我若擔心四判官會來,我就不至於這樣放心了!」

「業爺,業爺,我跟你說句話……」

那邊人叢里擠上來一個漢子,手拎一把錫酒壺,急急匆匆上得階台,招起手掌就著業爺的耳眼子咕噥了幾句話,業爺臉朝下一沉說:「甭大驚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鴨子浮水給吊在二樑上,狠抽它一頓藤條,等完了會再說罷。」

「慢點兒,大板牙!」小牯爺說:「你捉著什麼了?」

「替四判官卧底的傢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著腦袋,一付大門牙朝上撩著:「那傢伙連亮轎怎麼個賽法全不懂,一開口就露出馬腳來了!我請他連壺帶酒吃了兩壺,直到如今他還沒醒酒呢!」

「甭以為四判官豎狼牙樁,揚言要卷萬家樓全是虛張聲勢,保爺,你該明白這個。」關八爺說:「您不記得去年元宵節,四判官卷掉柴家堡嗎?」

「我清楚。」保爺說。

在座有好些人聽講過,朱四判官趁著上元節,柴家堡舉行燈會時闖進去的;柴家堡仗著槍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著四面柵門竟夜賽花燈;槍一響,柴家的族主柴進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亂,槍隊集不起來,等槍隊集起一小簇兒人,又缺人調度,直著喉嚨大喊殺賊,朝天瞎放一陣空槍。——那好像放龍鞭歡送四判官沒兩樣,柴家堡的金銀細軟,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車。

「我清楚,」保爺重上一句說:「萬家樓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只又刁又滑的老鼠,我這回行賽會,正是張開籠口,趁機會夾住他的鼻尖。」

關八爺凝望著腳下的大廣場,場心正行著奔轎的各頂亮轎和滾動的人群,他的兩道濃眉緊蹙著,彷彿有一種推不開的陰影,黑鳥般的棲落在他的臉上扇著翼子。不錯,保爺在某些地方,確有些像當年萬金標老爺子那種雄風豪氣,可也有些年輕人浮誇味兒;就算萬家樓事先有準備罷,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輕了。依朱四判官那種計算,他若沒訂妥破你陷阱的法兒,他決不至於冒險朝里闖,他闖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無備,才敢明火執仗朝外豁的;你萬家樓一舉一動,決瞞不過躲在暗裡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熱熱鬧鬧的,只消一眨眼功夫,說變可就會變下來啦。當真如小牯爺說的,不用做客的費心,那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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