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1

「我在這兒咧,大狗熊,你怎麼又來了?!」石二矮子說著,摸著聲音擠過去,擠了好半晌擠至大狗熊說話的地方,沒見大狗熊的人影兒,忽又聽見大狗熊的聲音在自己擠過來的地方窮嚷嚷,越嚷越去的遠了。

「真他娘的悶氣,」石二矮子嘟囔說:「這豈不是弄到漩渦上推起大磨來了?!」

俗說「聚蚊成雷」一點兒也沒錯,人群一麇聚,聽那種哄哄哄哄的囂音罷,真像開了閘門倒了壩一個樣兒,喊爹的、叫娘的、拾帽的、找鞋的、外加上鞭炮,彩聲和震耳欲聾的鑼鼓,把人腦袋全撐脹了。石二矮子既沒找得到高個兒的大狗熊,只好一味瞎擠,總巴望能擠到最前頭去,誰知擠來擠去的還是陷在人窩兒,貼身的衣褲全濕透了,汗氣蒸騰像只剛出籠的饅頭。

「噯,老哥,亮轎這玩意倒是怎麼個賽法兒?」

那個人順著聲音低下頭,這才找著說話的石二矮子:「你也來湊這份熱鬧?!我的天,你擠在人窩裡能看得見什麼?!」那人捏著短煙袋桿兒,吱起大板牙,說話時細長的頸子一伸一伸的,使石二矮子想起白天在野蘆盪邊看見過的魚顎子。

「我是問,亮轎是怎麼個賽法兒?」

「噢,亮轎怎麼賽法?」那人的眼珠滴溜打轉說:「我說,你是外路來的罷?嗯,這亮轎么?……除了賽裝璜,還得賽廿四個抬轎人的身手。起賽的時刻,在廣場當中豎起兩排紅漆木杆兒,每隔五尺遠豎一根,排成七彎八折的樣兒,每頂轎子配上一班鑼鼓,依著鑼鼓點兒走花步,一路穿過那條彎彎曲曲的由紅漆棍排成的道兒。走完一次又一次,七頂轎子銜著轉,在紅漆棍排成的道兒里耍花樣兒,依照各轎耍出的新奇花樣計點,壓尾是奔轎,鑼鼓聲點子一變,咚咚不息的像一陣急雨,主杠手一聲吆喝,那廿來個齊一步子,抬得轎子在彎道兒里狂奔,左閃右閃,左轉右轉,不能摔倒人,更不能摔倒轎子,連碰歪了一根紅漆棍也要扣點兒。」

「噢噢噢,」石二矮子說:「原來還有這多的名堂?!……糟了!咱們這光顧著講話,叫擠到哪兒來啦?!」

「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說:「要看賽會還早著呢,天剛落黑頓把飯時辰,往年起賽會,哪回不熱鬧到四更天?你人矮擠不進人圈去,要看得真切請跟我走,穿過那條小巷兒,那還有道矮石牆,人騎在牆上,啥景兒全走不出眼界的。」

「喝,那敢情好!」石二矮子興沖沖的說:「到那邊,我請你喝壺酒,你瞧,酒在這兒,」他把酒壺拎在眉毛上晃了晃,又掏出一塊烤得焦黃的兔腿說:「野蘆盪里的兔子,真夠肥,咱們邊喝邊看賽會,才叫夠味兒不是?!」

「就是了!」那人附和著說:「我早知野蘆盪的兔子夠肥的。咱們走罷。」

兩人返身朝外擠,到底身高眼亮,有那人帶領著,不消一會就打人窩裡擠出來了,那人領著石二矮子繞著高樓打轉走,一路全是石板鋪成的窄巷子,兩面夾著高牆,由東面轉至西邊,果然有道四尺來高的矮石牆把廣場隔開,牆頭上也擠了不少孩子,在那兒拍著巴掌。

「就要起會了,」一個說:「保爺跟那個關八爺上階台了。」

「看那群走鹽的那種土匪樣兒。」另一個說。

石二矮子一聽,心裡一寬,暗想關八爺跟一伙人到底叫人家拖得來了,該不會怪我領先溜號了罷。

「來,酒壺我替你拎著,你先爬牆。」那人說。

石二矮子把酒壺遞過去,對方接過壺,有意無意的掂了掂。「嘎,不用掂,這是頭號壺,我關照店家裝得滿滿的,夠你喝的就是了,」石二矮子說:「老哥,你可甭把好酒給撥撒掉了。」石二矮子轉臉朝牆伸出兩隻手去,勉強夠得著牆頭,正當他兩臂發力一彎肘彎子,整個身體懸空的時刻,聽見身後那人說:「喏,二哥你太小氣了,還你這壺酒!」說著說著的,石二矮子就覺後腦瓜子一麻,天旋地轉,人就像一條死狗似的蜷縮到牆角根去了。

「個狗入的笨賊,」那人把砸扁了的錫酒壺扔開說:「你也沒豎起耳朵打聽打聽,萬家樓有幾個大板牙?嘿,你沒張嘴我就知道你嘴裡長的是牙!在老子面前,容得你這替四判官卧底的?老子眼裡連粒沙子全容不得呢!」

「開……玩笑……」石二矮子迷迷糊糊的說:「大狗熊,它娘的,有你在一道兒,我腦袋就不會吃酒壺了……」

大板牙一聽,趕急把扔在一旁的酒壺又撿起來,照準石二矮子腦門正中重新來上一傢伙,可憐那扁了的酒壺又叫石二矮子的腦袋敲成圓的了……而大狗熊沒有石二矮子這種運氣,他改變主意來追石二矮子,忘記從柜上拎酒。在這般涌擠的人群里找矮人,真比海里撈針還難,大狗熊仗著胳膊粗,蠻勁足,橫著身在人窩裡擠來擠去擠了好幾趟,也沒找著半根矮鬼毛。

「真它娘十足邪門鬼,矮鬼又不是土行孫,(封神榜上人物,善土遁。)明明看見著,說遁就不知遁到哪個地穴里去了!」大狗熊咕噥著,擠到了廣場前面。

七頂亮轎已經在起賽了,在各班鑼鼓的導引下,繞著廣場四周緩緩的移動著。廣場當中,有些穿短打的漢子們正在立杆子,杆子之間橫扯著彩緞的帶子;那些晶瑩透亮的亮轎在抬杠子的步伐下起伏著,彷彿結成一條彩龍。長房的「麒麟」轎,二房的「虎」轎,三房的「金雞」轎,五房的「銀兔」轎……七房的「彩鳳」轎,各有各的特色,令人眼花繚亂。大狗熊把腦袋伸在人頭上望著,樂得連口水也忘記吸了。

亮轎踏進紅漆木杆插成的窄道時,頭頂轎的主杠手吹了一聲長長的呼哨兒,鑼鼓點子打出「亂插花」,顫索而急促的:

「咚咚咚咚吃咚克咚鏘!咚咚咚吃咚克咚鏘!」

那廿四個抬轎手便踩准了鼓點子,腳跟打著屁股,擺動身體跳將起來,前面十三個人矮身,後面十一個人躍起,前面十三個人躍起,後面十一個人又朝下蹲身;這樣一來,那頂轎子便像浮在一波接一波的大浪上,轎角的四盞宮燈,隨著轎身抖動,悠來盪去的打著鞦韆,宮燈下垂懸的瓔珞,不時碰擊著,炸出碗大的晶花。等到頭台轎的鼓音剛歇,二台轎的鼓音又起,鼓手打的是「炸豆兒」鼓:

「咚,咚彈咚,咚,咚彈咚,咚彈咚彈咚彈咚!」

二台轎的抬轎手跳步很奇,無論下半身怎樣瘋狂的跳法兒,抬著轎的肩膀卻像山一般的穩紮;他們一齊舉腿前飛,舉腿後踢,舉腿左揚,舉腿右甩,簡直形成一面腿山,不斷的飛出層層腿影來,但是那台轎子彷彿動全沒動過,直到走完那條彎曲的桿陣,燈全沒搖一搖。

「好哇!好哇!」人群一條聲的喳呼著。聲音還沒落下去,第三台轎子又隨著另一種鼓音闖進桿陣里來了。第三台轎的廿四個抬轎手抬著那頂轎前竄五步,猛的挺胸蹲腿,凸著肚皮走起鴨子步來,每人雙手叉腰不扶轎桿,身子朝後大仰著,彷彿只要拴條細線朝後一牽,連人帶轎全會仰臉朝天。這樣大膽的身法和步法,若沒經苦心調教,是決計走不出來的,人群里爆出的彩聲也就更多了。大狗熊踮著腳尖站久了,趁第三台轎子過去,第四台轎子還沒接上之前,趁機彎彎膝蓋,偶然從廣場的空隙間看見高樓前廿四級扇展的台階,台階上面的平台上安排了一排太師椅,關八爺跟那伙弟兄,全都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裡,叼著洋煙捲的也有,品黃茶的也有,笑得老遠見牙不見眼,比自己擠在人窩裡伸酸脖頸兒,可不知強到哪兒去了?!

「它奶奶個孫兒的!全是石二矮子害的人。」大狗熊心裡說:「要不然,我不也在那邊蹺上二郎腿了嗎?!虧得老子個頭兒高,若像矮子那樣矮法,只怕啥也望不到了。」

看賽會看得久了,冒失鬼得要放一放(意指小解。)可哪兒去找毛坑去?大狗熊原想丟開這念頭,下狠勁忍它一忍的,誰知冒失鬼憋不得,越憋它,它越刺叨人。大狗熊實在憋不住了,這才手抓著褲襠朝外擠,想著找處僻靜的地方把它放掉。

擠出人堆朝北拐,拐進一條窄巷兒,順著窄巷兒朝深處摸,一出巷頭,到了背街的另一方上空場兒上,空場兒四周有好些枝幹獰猛的大樹,樹梢上跳動著一星半點遠處落過來的微弱的燈光;等到腿底下絆著什麼,蹲下身一摸,才摸出遍地都釘著著拴扣牲畜的短腿角樁。大狗熊伸著鼻子聞嗅兩下,自言自語說:「對了,這兒是萬家樓的牛馬市,一股牲口氣味。」看看左右沒人,不如就在這兒把冒失鬼放掉罷。站起身來,剛扯開褲腰想放溺,就聽那邊的樹影背後有人惱聲說:「誰?夥計,砌個萬兒罷!」黑話一出口,大狗熊嚇了一跳,趕急又蹲下身去;冒失鬼不肯聽話,逕自出來了,弄得濕濕的一褲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