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02

匆匆十來個年頭了,那夜在萬家樓萬梁的鋪里靠腿子,有五架腿子擠在一間矮小陰濕的牛棚裡邊,土牆角吊一盞竹架的油燈,小火舌撲突撲突的朝上滾煙,順牆積一道煙跡,像是陳年乾死的苔皮;燈光又昏又紅,像熬夜賭鬼的眼,趙安吉那張總是板著的臉浴在那種燈色里,彷彿總郁著些什麼……「他們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鎖洞,穿上一條拇指粗的鐵煉!」陰鬱的火花從他眉影下直迸出來,他的嗓子喑啞,眼角滿噙著淚。嗤!的一聲,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兒扯開了。「你瞧,兄弟!瞧我誑人不誑人?!喏,疤還留在這兒……我好歹還是個人,不是……馬猴……你問彭老漢……他也叫這麼抓過的。」轉過臉去,瘦小的彭老漢的影子像只蜷屈的毛蟲,叫汗水浸濕的衣裳釘在肉上,靠胸處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我的傷疤只是大些,時常發陰天!」隨後他就無因無由的笑起來,把他那種泡滿眼淚的笑聲散在那樣魯濁、潮濕、昏黯,鹽屑味很濃的棚屋的空氣裡面。

「能怪得咱們心狠手辣嗎?兄弟……」趙安吉的啞嗓子彷彿也響在雲里:「當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除了車和鹽,誰都手無寸鐵,遇上稅卡兒,叩頭說軟話,白花花的銀洋雙手捧上,只求那些爺們發善心,高抬貴手……但得一條活路,誰願硬碰硬把命給豁上?!……將軍帥爺把海鹽一把攏了,養著緝私隊,攫住咱們不是問死就是問吊!兄弟噯,死罪好受,活罪難熬呀,上夾棍,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讓你一一嘗過,疼得人骨肉分家。那些畜牲!逼得人瀝血拉幫,買槍購人,碰上就干。咱們不是強盜,咱們是拿血汗換命的人,要論王法大夥論,不論咱們就不論,它將軍帥爺是螃蟹,就怪不得咱們亡命?!咱們得還他一個公平。」

那時自己似乎還不懂得那麼多,只懂得六合幫里一伙人講義氣,個個全跟窩裡人扒得心亮得肺,一趟鹽走下來,不論誰賺誰賠,一律公攤。六合幫領腿子的羅老大是個豪強漢子,水陸兩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鹽車常走蘆葦盪,這條荒路是萬家樓萬家人的地面,萬家算是百里侯,那時萬世保弟兄還嫩,由他們的老人萬金標主事,連槍帶銃三百多條,不論是明是暗,若想拉槍過盪,不先跟萬家樓打聲招呼,萬金標不理鬍子點個頭,那事就行不通;萬家樓雖也虛設了一道稅卡,可是萬金標老爹不讓官里那些蝦兵蟹將下來,私鹽幫過境,萬家向不留難,年終報稅,由萬家墊上。這對六合幫來講,不單算是人情,簡直算是活命之恩。

蘆葦盪是一片浩浩的蒼白的海,關八爺望著它,兩眼不由凄凄的濕了——十年前,勇悍的六合幫就是在這裡覆沒了的。可不也正是這種天候,凝結的灰雲更低些,直能落到人眼眉上。大早冒著霜寒出得羊角鎮,直至黃昏還沒望見萬家樓,一路廿輛鹽車在羅老大招呼下暫靠在盪南的七棵柳樹下面,大伙兒打開後盤子取出大蔥跟烙餅來,就著茶壺裡的溫茶用晚飯——羅老大特別吩咐過,在萬家樓落宿,不準酗酒。「那彭老漢,你跟關東山倆個把尖子嘴子留下,進萬家樓拜拜萬老爺子去,六合幫晚輩,合計人頭廿七,今晚宿在萬家樓圩後庄,明早太陽不出拔腿子上路!老爺子倘有什麼吩咐,咱們照辦!」兩人剛拾住話上路,忽然在疾風裡聽見遠處捲來一聲奇異的馬嘶聲。瘦小的彭老漢真夠機伶,掖了掖襖兒,滾身倒下去,單耳緊貼在地上行他的伏地聽音。自己兀自呆站著,估量離鹽車靠腿的七棵柳樹不過半里路,朝南不過二里就是萬家樓,因為雲霧低迷,兩眼也跟著昏黯了,呆立了一剎,似乎除了蘆葦梢上一片風濤,就再難聽見什麼動靜了。初走道兒究竟是初走道兒,可不是?當時還自寬自慰的想著,難道縣裡的緝私隊那七八匹馬隊,也敢一路踩著六合幫,到萬家地面上抄鹽么?!甭說萬家樓出面管事了,單就這廿輛鹽車,廿來條亡命的漢子,一班馬隊怕也扳不動它。「橫下身聽聽罷,兄弟。」彭老漢咬著牙關說:「今夜晚,看光景有一場惡火好打!」

「您聽見什麼了?!」自己還在呆站著,吃彭老漢扯腿一拽就滾進一道淺溝去。說快可就有那麼快法兒,倆人剛卧到一處,風裡就卷過一陣密鼓樣的馬蹄聲,緊接著,這裡那裡,分不清方向,都滾動著急馳的馬隊的影子,到處都揚起一片梟嚎般的殺喊,砰砰的馬槍,砰砰的短嘴子,此起彼落的交響著,直至對方的連子(鹽梟暗語,指連發的馬提斯手提機關槍。)張嘴,這才弄清楚來的不是小股土貨,(鹽梟暗語,指地方緝私隊。)而是北地開來的緝私營大隊。咬牙罷,捶土罷,空著兩手的人遇上那種辰光,干有滿身的勁也使不出了,可一想到自家窩裡廿來個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想到義重如山的羅老大,逼上梁山的趙安吉……那一張張刻在油盞光霧裡鎖眉的臉,想到他們傍著鹽車倉促發彈,和即將到臨的揮動厚背馬刀所行的屠殺,自覺全身的血全涌注進兩眼。「我們回去,要死就死在一堆,要葬就葬在一坑裡!」可是自家的頸子叫彭老漢死攀住了。「你瘋了,老弟。要是講義氣,咱們就該奔進萬家樓,跪著請萬老爺子出面,不然,多死咱們兩個也無濟於事,咱們走腿子的也許自覺命貴?實在在北洋帥爺眼裡,還不及幾隻螞蟻……」

兩人順著溝壕,一路奔進萬家樓,萬家樓有八班吹鼓手在街心吹打著,滿街全是穿孝服的人;兩人永沒能見萬老爺子的面,只能用頭撞響萬老爺子躺的那口四合頭黑漆棺材了。槍聲還在蘆葦盪那邊響著,但萬家合族的哭聲更響,萬老爺子死後停靈已滿,恰巧擇定在那夜出南門落葬。既見不著萬老爺子了,就抱著年輕的萬世保求援罷,萬世保哭得頓足捶胸,變成了傻子,還是萬世業說了:「六合幫羅老大,算是萬家的一位朋友,照說他若在萬家地面上出事,咱們是不該袖手!可您兩位遇得不巧,先父今夜出殯,業已起了靈,為人子的怎能把先父靈柩扔在街頭上?帶著槍隊去伸手管事去?!……老實說,緝私營方面怕是早就算好了的,要揀這個機會把六合幫吞掉,咱們圩子里,送殯的前列業已下去十來里了,即算我能

把槍隊集攏來,羅老大那邊……怕也早就完了。」「認命罷,老大!」早年曾那般傷泣過。「認命罷,老大!」如今眼望著漫野的蘆花隨風飛舞著,歷歷往事仍在人幻覺中閃動著,即使萬家樓救不得羅老大和六合幫的一夥兄弟,自家跟彭老漢仍然向萬世保弟兄求得兩匹馬,兩支他們弟兄親佩的廿響快機匣槍,趕夜奔回七棵柳樹去,可惜一切都成過去了。一路鹽車仍停靠在路邊上,黑里的馬屍人屍不知多少,只覺常絆著馬蹄。天亮後才看得清那幅凄慘的景象,永生永世刻在人心上。從現場的跡象來揣摸,緝私營的馬隊總在百匹以上,分東西兩路,繞過蘆葦盪西邊,設伏在大片密不見人的蘆叢里,故而六合幫的鹽車打羊角鎮一路放下來,在路上不曾發現一隻蹄印。這著棋走得又狠又辣,一來是揀著萬金標老爺子山殯,斷了羅老大的依靠二來是揀著靠近萬家樓附近動手,攻其無備。饒是這樣,六合幫廿來條漢子也死得夠壯的了,那些鹽車的鹽簍,全釘著蜂窩般的彈痕,有些地方還留著馬刀砍劈的裂縫,七縱八橫的刀痕下,迸灑出白晶晶的鹽粒來;有八具手腳步不全,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首,有一些至死還緊握著發盡了火的空槍,羅老大倒在官道正中,他的屍首壓在一個馬兵的屍首身上,脊背上有三個並排的彈洞,血殷紅了他的藍布大襖。他的皮柄攮子連柄都沒入在那個馬兵的胸脯里,而那馬兵的一隻腳還勾住馬蹬,那匹中彈的馬倒在兩人旁邊,直至天亮時肚皮還在抽動著沒有斷氣。鹽車後的蘆葦邊,一併排躺著三個馬兵,全叫窩裡人替他們開了膛,五臟六腑摘在一邊,血窟窿里塞滿了白鹽,大都染成紫紅色了。估量著開膛上肉稅的事是趙安吉乾的,趙安吉的屍首就半跪在大灘腑臟旁邊,右手還握著凝血的尖子,他是被厚背馬刀劈中天庭蓋死了的,那柄馬刀劈得太重,不但把趙安吉的頭顱劈成兩半,各自倒垂在兩肩上,而且還深嵌進他的胸脯。刀劈趙安吉的那人松刀後死的更慘,馬匹急奔過枯柳時,一支橫著的斷木撞進他的心口,從他脊蓋上透出血糊糊的木梢,那人的一顆心叫硬撞出來,整掛在木梢上面。較遠處屍首更多,有十多具馬兵的屍首全傷在腦袋上,彭老漢猜想這全是羅老大幹的,黑夜裡蹲身潑火,只能從微黑朦朧的天光里瞧見馬背上晃動的人頭,羅老大那手匣槍,原就是指哪打哪兒的。關八爺在麥騾背上搖搖頭,無聲的長吁了一口氣,一剎的幻象又飄遠了,飄進心底下那一團黑里去了。自打六合幫覆被起始,這十年,自家單行獨闖,在江湖路道上,又已經經歷

了多少滄桑?!誰料到十多年後的今天,自家又重新拉起六合幫?又重新走過萬家樓這條多事的荒路?十六輛響鹽跟著騾蹄印兒朝前推,其中只有向老三是六合幫的老人。其餘十五位掌腿的,原都是單打單的夜貓子,(鹽梟慣語,意指獨推鹽車,晝伏夜行。)雖憑道路熟悉,能躲得過官設的稅卡,卻又躲不過六親不認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過淮幫,淮幫雖也集過百輛鹽車,硬打硬上的搶過盤卡,但在官家壩碰上緝私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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