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01

十一月。落霜的天。

十六輛響鹽車上路的辰光,天還沒大亮,關八爺跨著他的麥色騾子在前頭踹道兒。荒落落一條官道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一路衰草頭上落滿一層濃霜,像是吃食店面案上的白粉屑,麥色騾子掃過去,留下一路灰黃的蹄花。官道兩邊有些落光了葉子的楊柳,光禿禿的朝天舉著疏而細的枝椏,朝東南的一面泛黑青色,朝西北的這一面結滿了一粒粒晶白如雪的霜花。光溜溜的曉風帶著嚴寒,在那些枯枝上滑過,打起嗚嗚的號子,那聲音又尖銳又凄慘,就彷彿要把陰霾霾的天硬給開腸破肚一樣,滿天灰雲叫欲燒沒燒起的早霞一映,灰紅帶紫,真像滴出血來了。

「噯,我說向三哥,這條道兒沒人淌過;」第三輛鹽車那個精壯的矮個兒說起話來嗓門兒有點左,半陰不陽的:「你可瞧仔細了,車溝兒,牲口印兒上全是蓋著霜的,那就是說,除了關八爺這匹大麥騾,今早上沒人走這條鬼路。」

響鹽車的車軸吱吱唷唷的唱成一片;一群鳥低掠過白糊糊的鋪霜的野地,飛向極遠處的野蘆盪里去,第二輛掌車的向老三嗯嗯啊啊的應著,聳聳他肩上的J帶。「算你夠精明的,可惜你石二矮子把話說晚了!」向老三歪過腦袋,放大喉嚨說:「你若是怕惹事,昨夜跟關八爺打聲招呼,你單抽你的腿子(鹽梟暗語,即鹽車。)打岔兒去,(鹽梟暗語,即分路。)關八爺這號人,窩裡(鹽梟暗語,即在自己人當中。)放的直,( 鹽梟暗語,即好說話,)不會靠腿(鹽梟暗語,即下令停車。)擄人。(鹽梟暗語,即揍人 。)……這業已放至大荒盪兒了,難不成你還打算拐腿?(鹽梟暗語,即回頭走另一條路。 )

「嘿嘿嘿……」第四輛的黑大漢兒爆出幾聲乾笑來:「石二矮子,你它媽不打關字旗號 ,響鹽車在大白天里可有你推的?!甭說的簍里插尖子(鹽梟暗語,即攮子),後盤子帶嘴子,(鹽梟暗語,即短槍。)東路上一路盤盤卡卡幾十道,你就插翅也飛不得,要是碰上鬼,(鹽梟暗語,指北洋軍閥時代的緝私隊。)伸了個×棒淌了你的,(鹽梟慣語,意指使帶刃的空心鹽簽兒劃破鹽包。)你還不是白翻兩個卵子?!」(※眼睛)

「去你的蛋!大狗熊。」石二矮子火上來了:「這話要換旁人說,我就擄斷他的挺子,(鹽梟暗語,指脊骨。)我石二雖說個頭兒不高,遇事人可沒矮過,(鹽梟暗語,『矮』束手認輸。)宮家壩那場火,我一樣上過他們的肉稅。(鹽梟暗語,指開膛破肚。)」

「就是羅,嘿嘿,」大狗熊就那麼溫溫吞吞的:「你石二矮子既不真矮,旁人拉腿直放,用你擔什麼個小心?!」

「話可不是那麼說法兒!」石二矮子說:「咱們總是在道兒上混的,俗說『光棍不擋財路』,緝私隊那些黑心鬼跟咱們有梁子,朱四判官跟咱們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呀!」

「扯進那土匪頭兒幹啥來?」向老三皺起刀削似的濃眉說:「本來就各行各的道兒么!咱們走私鹽,全為一張嘴,咱們就拿白花花的銀洋當束褲腰的帶兒扎,他朱四判官也不興斜斜眼。他朱四判官做案,咱們也不曾插手掀過他。咱們路經蘆葦盪,難不成也要送上買路錢 ?!」

「咳,我說向老三,你這可真越岔越遠了。」石二矮子嘆口氣:「在羊角鎮上,難道你耳風沒刮著?!——四判官業已放明了話頭,要在眼前這段日子卷掉盪南的萬家樓,咱們這只是比方著:比方今夜咱們向鹽車腿靠萬家樓罷,恰巧四判官卷的來了,尷尬罷?咱們抽嘴子,亮尖子,倒是幫哪邊是好?!不定就像武大郎盤杠子——兩頭全不夠有的。故所以我說,關八爺做事,一向沒岔兒,單單這一宗,兄弟不佩服。」

「這事你大可放開心,留給關八爺他自個兒料理去!」大狗熊的眼睛眉毛全是松的:「咱們勿論把腿子靠哪兒,自管滾(鹽梟暗語,即賭。)咱們的,勿論誰來,咱們全跟他對對水子,(鹽梟暗語,即酒,對水子,就是碰杯。)你甭看他四判官闖得開,他要是想硬卷萬家樓,可沒那麼輕鬆,萬世保萬世業兄弟手裡,硬扎傢伙少說也有四百條,荊棘圩子寬護壕,就算他四判官今夜卷的來,咱們也只是聽聽炮竹罷了。」

日頭許已出來了,厚雲凍結著,連條裂縫也沒有,平野荒浩浩的,顯出極闊的天界。十六輛響鹽車像一行螞蟻,在鉛灰色的凝郁的天空下面爬著;那樣龐大而又陰冷的天空像一面可怖的圓鐵罩,罩住了一野的荒凄和蕭條。面對著這樣的長途,長途上隱伏的艱難險阻,換不盡的雨雪風霜,人就彷彿在自覺里變得微不足道了。

響鹽車吱吱唷唷的哀號著,有多少滴血的往事落在身後的雲里,也叫染灰染冷了;結滿霜花的枯枝是些慘白的幽靈,在滾動的車輪兩邊旋轉著,風吹不動什麼,單只留下空空洞洞鳴鳴,聽得人滿心凄迷。

響鹽車就那樣一路推過去了。

大麥騾子踩霜走,關八爺把軟皮韁打了個結,就放在麥騾的短鬣上,恁它自己認道兒。這匹剽悍的牲口可沒把一路荒涼放在眼裡,幾年前它就駝著關八爺走過關東道,幾千里長路也沒把它走萎掉;那時只不過牙口初生,腰力還沒發得足,如今腰骨硬,膘也上飽了,趕起長路來越發顯得精神。它是那麼神駿,一身骨架兒抵得過高大的蒙馬,遍身麥紅的短毛,漆刷般的密伏著,閃著飽滿的光燦;劍削的兩耳薄而長,敏活的搖索著聽風。

說這一路荒遼么?其實並不及關東雪野那麼荒遼,越過平野,在極遠的天邊的天雲交接處,多少還能看得見一些林障,林尖比草頭略高數指,在一片灰白中現一痕深褐色的曲線,彷彿半埋在那些厚雲裡面,不像關東那樣,連遠天的雲樹都渺不可尋;這一路的荒遼大半是顯在這種霜白雲低的天色上,這種慘澹的光景落進久歷江湖的關八爺的眼裡,就覺得天高了,地野了,而自身是片離枝的干葉,悉索飛揚,不知哪兒是個落處?

關八爺捺捺熊皮帽兒,眯睫著兩眼朝荒盪兒中間望著,彷彿極力要從眼裡推開什麼,明知那是徒然的,一看到遠處飛煙似的老蘆葦,人心就像騰起一場大霧。

早年裡,這片寬長四十里的蘆葦盪,本是走鹽的天下,誰都知道鹽梟全是些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漢子,但卻很少有曉得內情的人,把鹽梟們的斑斑血淚道出來。關八啊!關八!你當年不是也背著一天灰雲一身寒雨,來往在這條荒路上么?!……天該曉得那種日子是怎樣的?鹽梟這種行業不是正當行業是事實,可把話說回來,誰它媽有碗飯吃干這個?!盤盤卡卡全是些尖刺刺的刀山!在當年六合幫的鹽車隊里,自己只是一名初出道的幫人拉車索的小小子,五更天腿子一靠窩,(鹽梟暗語,意即有掩護的安全處所。)那些頸圍白巾的老哥們,就會拖下蒲草墊兒,歪靠在車把兒上,聒起那些煙樣雲樣的遠遠的傷心事……那邊靠著趙安吉,他在小集鎮上原有一間草鞋鋪兒。那邊歪著瘦瘦小小的彭老漢,他在鄉下原有七十畝河灘地,不論別處鬧荒鬧旱,他的地上全有收成。……不是馮國璋大帥抓兵,不是小辮子張勳作踐人,誰會犯王法推鹽車來著?!若是世上真有王法在,北洋軍的那些將軍帥爺就該先砍頭!……趙安吉是個逃勇,抓三次叫他溜掉兩回。

「壓尾一回我可再也溜不掉了!」趙安吉的聲音和他那張臉彷彿仍在凝結的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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