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年逢盛世 第五節 十年筆墨與生活

十年來,我主要的是寫劇本與雜文。

是,我並沒有寫出來優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筆墨生活卻同社會生活的步伐是一致的。這就使我生活得高興。我注視著社會,時刻想叫我的筆追上眼前的奔流。我的才力有限,經驗有限,沒能更深刻地了解目前的一切。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點,就及時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盡到些鼓舞人民前進的責任,報答人民對我的鼓舞。我慚愧,沒能寫得更好一些,可是我也高興沒叫時代遠遠地拋棄在後邊。時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顧懶漢的。寫那些通俗文藝的小段子,用具體的小故事宣傳衛生,解釋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等。文章小,文章通俗,並不損失作者的身份,只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中去,發生好的作用。我也幫忙編輯《說說唱唱》——一個全國性的通俗文藝刊物。因編輯這個刊物,我接觸到有關於民間文藝的種種問題,豐富了我對繼承民間文藝傳統和發揚文藝的民族風格等等的知識。從實際工作中得到了知識,也就得到了快樂。於此,我體會出「自覺的勞動」的意味。

因為接觸到繼承民族文藝傳統等問題,我的那一點古典文藝知識就有了用處。我給《說說唱唱》的編輯部的和其他的青年朋友們時時講解一下,幫助他們多了解一些古典文藝的好處,並就我所能理解的告訴他們怎樣學習和怎樣運用古典文藝遺產。毛主席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指示是正確而美麗的。我們的創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粗鹵地割斷歷史,既要有現實主義的內容,又要有多種多樣的形式。

我本來不大會寫劇本。十年來,我一共寫了十多本話劇與戲曲。其中有的被劇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學習。出廢品正是學習過程中難以避免的,失敗一次就長一次經驗。因此,即使失敗了,也不無樂趣。不怕失敗,就會長本事。我的確覺得越多寫便越寫得好一些,功夫是不虧負人的。寫完一本戲,當然要去找導演與演員們討論討論。他們是內行。跟內行人談談,自然而然地就會長見識。就是這樣,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這又是一種樂趣。在新社會裡,人人願把本領傳給別人。只要肯學習,機會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叫做「民主劇本」。這就是說,我歡迎大家提意見,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當然,修改是相當麻煩的。可是,只要不怕麻煩,麻煩便帶來樂趣。況且,導演與演員並不只誠懇地提意見,他們也熱誠地幫助我。我有相當嚴重的腿病。為打聽一件事,他們會替我跑許多路;為深入地了解一件事,他們會替我下鄉或下工廠,住在那裡,進行體驗。這十年來,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劇本得到多少導演與演員的支持啊!這難道不是樂事么?大家協作是新社會裡的一種好風氣。劇本演出後,觀眾們也熱情地提意見,這又是一種協作。

人與人的關係變了。這就是我筆下的主要內容。我寫了藝人,特別是女藝人,在從前怎樣受著剝削與虐待,而在解放後他們卻被視為藝術家,不但不再受剝削與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現在全國有不少男女藝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國的人民代表或政協委員!我在解放前就與他們為友,但是除了有時候給他們寫點唱詞,無法幫助他們解決其它的問題。現在,不但他們的問題解決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會自己編寫唱詞了。

我也寫了一般的貧苦勞動人民如何改善了環境,既不再受惡霸們的欺壓凌辱,又得到了不臟不臭的地方進行勞動。這就是我的《龍鬚溝》的主題。

在我的劇本中,我寫出許多婦女的形象。在舊社會裡,一般的人民都很苦,婦女特別苦。在新社會裡,首先叫我受到極大感動的就是婦女的地位提高。從一個歡歡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婦或姑娘身上,我看見了人與人的關係的大變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頌這個大變化!婦女跟男人一樣地創造著新時代的歷史。去年我寫的《紅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員》與《全家福》都涉及婦女解放這個振奮人心的主題。戲也許沒有寫好,但是我的喜悅是無法扼止的。

是的,我寫了許多方面的事實與問題 ,因為這些事實與問題就都在我的眼前。看見了,我就要寫。而且我不能作為旁觀者去寫,我要立在劇中人物中間,希望我是他們中的一個。這樣,我才能成為群眾的學生,有了非寫不可的熱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藝術性,不能成為傑作,那只是因為我向人民學習得還太不夠,脫離了群眾。哪裡去找創作的源泉呢?難道只憑我個人的想像,就能找到新時代的人與人的關係,新穎的藝術形式,與活生生的語言么?我不敢那麼狂妄!

十年來,我寫了一些作品,應當感謝人民!是人民給了我值得寫的人物與事實,給了我簡練有力的語言。我要繼續向他們學習,以期得到更好一些的創作成就。

我也必須提到,無論我寫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總受到領導上的無微不至的幫助。在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下,我是經常住在「沙漠」里。這就是說:我工作不工作,沒人過問;我活著還是死去,沒人過問。國民黨只過問一件事——審查圖書原稿。不,他們還管禁書和逮捕作家!今天,為寫一點東西,我可以調閱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給我臨時助手,可以得到參觀與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長們參加意見——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我的《春華秋實》話劇的時候,北京市三位市長都在萬忙中應邀來看過兩三次,跟我們商議如何使劇本更多一點藝術性與思想性。當我的《龍鬚溝》(並非怎麼了不起的一本話劇)上演後,市長便依照市民的意見,給了我獎狀。黨與政府重視文藝,人民重視文藝,文藝工作者難道能夠不高興不努力么?我已有三十年的寫作生活,可是只有在最近的新社會裡我才得到一個作家應得的尊重。

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與鼓舞,在物質上我也得到照顧與報酬。寫稿有稿費,出書有版稅,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樣愁吃愁喝,而且有餘錢去珍藏幾張大畫師齊白石老先生的小畫,或買一兩件殘破而色彩仍然鮮麗可愛的康熙或乾隆時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裡,我老有繪畫與各色的磁器供我欣賞。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種容易培植的花草。我有腿病,不能作激烈的運動,澆花種花就正合適。我現在已不住在「沙漠」里了!

我一年到頭老不斷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經寫了不少東西,可是還嫌寫的太少。新社會裡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寫啊!只要我肯去深入生活,無論是工、是農、還是兵,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料。每一工廠,每一農村,每一部隊單位,都像一座寶山,奇珍異寶俯拾即是。要寫工農兵,是給作家開闢了一個新的世界,多麼現實,多麼豐富,多麼美麗的新世界啊!要為工農兵寫,是給作家一個新的光榮任務。現在,我幾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發表過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內容多半是個人的一些小感觸,不痛不癢,可有可無。它們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確是五花八門;細一看卻無關宏旨。那時候,我不曉得應當寫什麼,所以抓住一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個世界;我不曉得為誰寫,所以把自己的一點感觸看成天大的事情。這樣,我就沒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繞圈子,想用文字技巧遮掩起內容的空虛與生活的貧乏。今天,我有了明確的創作目的。為達到這個目的,我須去深入生活;難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虧的事么?只有從生活中掏出真東西來,我才真能自由地創作。在解放前,我為該寫什麼時常發愁,即使沒有那個最厲害的圖書審查制度,我也發愁——沒有東西可寫啊!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體驗生活;生活豐富了,我才能夠自由地寫作。假若我閉上眼不看現實的生活,而憑著幻想寫點虛無縹緲的東西,那是浪費筆墨,不是自由——人民不看虛無縹緲的東西,人民願意從作品中得到教育與娛樂,看到怎麼過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啟示!

《茶館》這齣戲是怎麼寫的,為什麼要單單寫一個茶館呢?

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面之處,可以多容納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這齣戲雖只有三幕,可是寫了五十來年的變遷。在這些變遷里,沒法子躲開政治問題。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正面描寫他們的促進與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認識一些小人物,這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麼,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裡,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么?這樣,我就決定了去寫《茶館》。

人物多,年代長,不易找到個中心故事。我採用了四個辦法:(一)主要人物自壯到老,貫穿全劇。這樣,故事雖然鬆散,而中心人物有些著落,就不至於說來說去,離題太遠,不知所云了。此劇的寫法是以人物帶動故事,近似活報劇,又不是活報劇。此劇以人為主,而一般的活報劇往往以事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員扮演。這樣也會幫助故事的聯續。這是一種手法,不是在理論上有何根據。在生活中,兒子不必繼承父業;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員扮演,就容易使觀眾看出故事是聯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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