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年逢盛世 第三節 「歌德」

縱使我有司馬遷和班固的文才與知識,我也說不全,說不好,……我愛,我熱愛,這個新社會啊!

在天壇舉行了控訴惡霸的大會。

本來,我的腿病警告我:不要去吧,萬一又累垮了!可是,我沒接受這警告。我這麼想:要搞通思想,非參加社會活動不可;光靠書本是容易發生偏差的。

會場是在天壇的柏林里。我到得相當早,可是林下已經坐滿了人。往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個熟識的臉。工人,農人,市民們,教授,學生,公務人員,藝人,作家,全坐在一處。我心裡說:這是個民主的國家了,大家坐在一處解決有關於大家的問題。解放前,教授們哪有和市民們親熱的坐在一處的機會呢。

開會了。台上宣布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台下,在適當的時機,一組跟著一組,前後左右,喊出「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號;而後全體齊喊,聲音像一片海潮。

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

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對著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惡霸的「朝代」過去了,人民當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的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

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有一位控訴者控訴了他自己的父親!除了在這年月,怎能有這樣的事呢!我的淚要落下來。以前,中國人講究「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於是隱來隱去,就把真理正義全隱得沒有影兒了。今天,父子的關係並隱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緊。父親若是人民的仇敵,兒子就該檢舉他,控訴他。一個人的責任,在今天,是要對得起社會;社會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都光亮起來。跪著的那幾個是敵人,坐著的這幾萬人是「我們」,像刀切的那麼分明。什麼「馬馬虎虎」,「將就將就」,「別太叫真」這些常在我心中轉來轉去的字眼,全一股腦兒飛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麼一來,我心裡清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

這不僅是控訴幾個惡霸,而是給大家上了一堂課。這告訴我曾受過惡霸們欺負的人們:放膽干吧,檢舉惡霸,控訴惡霸,不要再怕他們!有毛主席給我們作主,我們還怕什麼呢?檢舉了惡霸們,不單是為個人復仇,也是為社會除害啊!這告訴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面對著惡霸,鬥爭惡霸!惡霸們並不是三頭六臂的,而是在我們眼前跪著,顫抖著的傢伙們。惡霸們不僅欺負了某幾個人,與我們無關;他們是整個社會的仇敵!

一位賣油餅的敦厚老實的老人控訴惡霸怎樣白吃了他的油餅,白吃了三十年!控訴完了,他轉過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規規矩矩的鞠了一躬。這一鞠躬的含義是千言萬語也解釋不過來的。我也要立起來,也鞠那麼一躬!人民是由心裡頭感激毛主席。不是僅在嘴皮子上說說的!

這樣,我上了一課,驚心動魄的一課。我學到了許多有益處的事。這些事教我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再捨不得那些舊有的習慣,感情,和對人對事的看法。我要割棄它們像惡霸必須被消滅那樣!我要以社會的整體權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兒里找道理,真的,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我願在這個學校里作個肯用心學習的學生。

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國外回來,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澤東選集》。頭一篇我讀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讀完了這篇偉大的文章,我不禁狂喜。在我以前所看過的文藝理論里,沒有一篇這麼明確地告訴我:文藝是為誰服務的,和怎樣去服務的。可是,狂喜之後,我發了愁。我怎麼辦呢?是繼續搞文藝呢,還是放棄它呢?對著毛主席給我的這面鏡子,我的文藝作家的面貌是十分模糊了。以前,我自以為是十足的一個作家,此刻,除了我能掌握文字,懂得一些文藝形式之外,我什麼也沒有!毛主席指示:文藝須為工農兵服務。我怎麼辦呢?從我開始學習文藝寫作起,二十多年來,我的思想、生活、作品都始終是在小資產階級里繞圈圈。我最遠的「遠見」是人民大眾應當受教育,有享受文藝的能力與權利。享受什麼樣的文藝呢?很簡單:我寫,大家念。我寫什麼呢?隨便!我寫什麼,大家念什麼。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確是可以這樣狂傲無知的。這種狂傲使我對於工農兵,恰如毛主席所說的,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於描寫他們。我真發了愁。

毛主席提出了文藝服從於政治的道理。這又使我手足失措。我在小資產階級的圈子裡既已混了很久,我的思想、生活、作品,已經都慢慢地癱瘓了。我每每覺得我可以不吸收任何新思想,還是照舊可以寫東西。我的生活方式呢,似乎也恰好是一個文人所應有的,不必改變。作品呢,不管有無內容,反正寫得光滑通順,也就過得去了。這樣的癱瘓已久,使我沒法子不承認:文藝不但可以和政治分家,也應當分家;分了家日子好過!我以為,仗著一點小聰明和長時間的寫作經驗,我就可以安安穩穩的吃文藝飯。可是,毛主席告訴了我和類似我的人:你們錯了,文藝應當服從政治!

我怎麼辦呢?

首先,我決定了態度:我要聽毛主席的話,跟著毛主席走!聽從毛主席的話是光榮的!假若我不求進步,還以老作家自居,連毛主席的話也不肯聽,就是自暴自棄!我要在毛主席的指示里,找到自己的新文藝生命。

態度決定了,我該從哪裡下手去實踐呢?我不敢隨便地去找一點新事物,就動手寫小說或劇本;我既沒有革命鍛煉,又沒有足夠的思想改造學習和新社會生活的體驗,若是冒冒失失地去寫大部頭的作品,必會錯誤百出。我得忘了我是有二十多年寫作經驗的作家,而須自居為小學生,從頭學起。這樣,我決定先寫通俗文藝,這並不是說,通俗文藝容易寫,思想性與藝術性可以打折扣,而是說通俗文藝,像快板與相聲,篇幅都可以不求很長,較比容易掌握。

在從前,我寫一篇一百句左右的鼓詞,大概有兩三天就可以交卷;現在須用七八天的工夫,我須寫了再寫,改了再改。在文字上,我須儘力控制,既不要浮詞濫調,又須把新的思想用通俗語言明確地傳達出來,這很不容易。在思想上,困難就更多了。當我決定寫某件事物的時候,對那件事物我必定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趕到一動筆,那點了解還是不夠用,因為一篇作品,不管多麼短小,必須處處結實、具體。我的了解只是大致不差,於是字裡行間就不能不顯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貧乏與毛病。有時候,正筆寫得不錯,而副筆違反了政策。有時候,思想寫對了,可是文字貧弱無力,沒有感情——只把政治思想翻譯一下,而沒有對政治思想所應有的熱情,就一定不會有感動的力量。有時候……。困難很多!可是我決定:第一不要急躁,第二不要怕求別人。我既決定聽從毛主席的指示:思想改造必須徹底,也就必是長時間的事;我就不能急躁。我必須經常不斷地學習,以求徹底解決。以前,我可以憑「靈感」,信筆一揮,只求自己快意一時,對讀者卻不負責任。現在,我要對政治思想負責,對讀者負責,急於成功會使我由失望而自棄。另一方面,我須時時請教別人。時常,我的客人,共產黨員或是有新思想的人,就變成我的批評者;我要求他們多坐一會兒,聽我朗讀文稿;一篇稿子不知要朗讀多少回,讀一回,修改一回。我自己的思想不夠用,大家的思想會教我充實起來;當他們給我提出意見的時候,他們往往不但指出作品上的錯處,而且也講到我的思想上的毛病,使我明白為什麼寫錯了的病根。

這樣,寫一小段,我就得到一些好處。雖然我從書本上學來的新思想不很多(到今天我還是有些怕讀理論書籍),可是因為不斷地習作,不斷地請教,我逐漸地明白了我應當怎樣把政治思想放在第一位,而不許像從前那樣得到一二漂亮的句子便沾沾自喜。雖然我因有嚴重的腿疾,不能馬上到工廠、農村、或部隊里去體驗生活,可是因為不斷地習寫通俗文藝,我已經知道了向工農兵學習的重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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