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方風雨 第六節 滇行與青蓉行

三十年夏,羅莘田先生來到重慶。因他的介紹,我認識了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梅先生聽到我的病與生活狀況,決定約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天氣好,又有我許多老友,我很願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機,三個鐘頭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愛成都,因為它有許多地方像北平。不過,論天氣,論風景,論建築,昆明比成都還更好。我喜歡那比什剎海更美麗的翠湖,更喜歡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萬壽山下的人造的那個。土是紅的,松是綠的,天是藍的,昆明的城外到處像油畫。

更使我高興的,是遇見那麼多的老朋友。楊今甫大哥的背有點駝了,卻還是那樣風流儒雅。他請不起我吃飯,可是也還烤幾罐土茶,圍著炭盆,一談就和我談幾點鐘。羅膺中兄也顯著老,而且極窮,但是也還給我包餃子,煮俄國菜湯吃。鄭毅生,陳雪屏,馮友蘭,馮至,陳夢家,沈從文,章川島,段喆人,聞一多,蕭滌非,彭嘯咸,查良釗,徐旭生,錢端升諸先生都見到,或約我吃飯,或陪我游山逛景。這真是快樂的日子。在城中,我講演了六次;雖然沒有什麼好聽,聽眾倒還不少。在城中住膩,便同莘田下鄉。提著小包,順著河堤慢慢的走,風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點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彷彿是置身於一種晴朗的夢境,江南與北方混在一起而還很調諧的,只有在夢中才會偶爾看到的境界。

在鄉下,我寫完了《大地龍蛇》劇本。這是受東方文化協會的委託,而始終未曾演出過的,不怎麼高明的一本劇本。

認識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這是個最爽真,熱情,多才多藝的朋友。他聽我有願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馬上決定陪我去。幾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們作兩部運貨到畹町的卡車的高等黃魚。所謂高等黃魚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錢,第二坐司機台,第三司機師倒還請我們吃酒吃煙——這當然不在協定之內,而是在路上他們自動這樣作的。兩位司機師都是北方人。在開車之前他們就請我們吃了一桌酒席!後來,有一位摔死在瀾滄江上,我寫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們沒有停住,馬上奔了喜洲鎮去。大理沒有什麼可看的,不過有一條長街,許多賣大理石的鋪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蒼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鎮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圖畫中。喜洲鎮,雖然是個小鎮子,卻有宮殿似的建築,小街左右都流著清清的活水。華中大學由武昌移到這裡來,我又找到游澤丞教授。他和包漠庄教授,李何林教授,陪著我們游山泛水。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而且在趕集的時候,能看到許多夷民。

極高興的玩了幾天,吃了不知多少條魚,喝了許多的酒,看了些古迹,並對學生們講演了兩三次,我們依依不捨的道謝告辭。在回程中,我們住在了下關等車。在等車之際,有好幾位回教朋友來看我,因為他們演過《國家至上》。查阜西先生這回大顯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車,一天便可以趕到昆明。

在昆明過了八月節,我飛回了重慶來。

一九四二年八月初,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幹得滴水皆無。要水,須到小河灣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沒水喝,不免有些著慌了。很想上縉雲山上去「避難」,可是據說山上也缺水。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馮煥章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這真是福自天來了!

八月九日晨出發。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頗不寂寞。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把行李打濕了一點,臨時買了一張席子遮在車上。打過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內江。內江比二三年前熱鬧得多了,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傍晚,街上擠滿了人和車。次晨七時又出發,在簡陽吃午飯。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天熱,又因明晨即赴灌縣,所以沒有出去遊玩。夜間下了一陣雨。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車行甚緩,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路的兩旁都有淺渠,流著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一穗穗的垂著綠珠。往西望,可以看見雪山。近處的山峰碧綠,遠處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綠的變為明翠,白的略帶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的地方去。還不到八時,便到了灌縣。城不大,而處處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親,滋養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兩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圍住,門前終日幾乎沒有一個行人,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來高。遠望便見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綠的。院中有一小盆蘭花,時時放出香味。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所以街上特別顯著風光。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女的穿短裙),赤腳著草鞋,背負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顯得年輕了好多。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新蓋的禮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女學生也練習馬術,結隊穿過街市的時候,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在公園後面的一座大橋上,便可以看到滾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非河身所能容納,故時有水患。後來,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水乃分流——離堆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從此雙江分灌,到處劃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域——只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放水,這十幾縣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供養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在兩江未分的地方,有馳名的竹索橋。距橋不遠,設有魚嘴,使流水分家,而後一江外行,一江入離堆,是為內外江。到冬天,在魚嘴下設阻礙,把水截住,則內江乾涸,可以淘灘。春來,撤去阻礙,又復成河。據說,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來看熱鬧。在二王廟的牆上,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如深淘灘,低作堰……等。細細玩味這些格言,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便可以看出來,治水的決竅只有一個字——「軟」。水本力猛,遇阻則激而決潰,所以應低作堰,使之輕輕漫過,不至出險。水本急流而下,波濤洶湧,故中設魚嘴,使分為二,以減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無損了。作堰的東西只是用竹編的籃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彈性,而石卵是活動的,都可以用「四兩破千斤」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的急流,水便老實起來,乖乖的為人們灌田了。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衚衕兒。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當然發暈——可是絕無危險,並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而後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苦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興災作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與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甚至於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可憐,也可恥呀!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麼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雪白髮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看到這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裡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我練好辟穀的功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麼,只喝兩碗茶,或者每天只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樹蔭下幽閑的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舍;秋後,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麼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里,為天師洞——我們即住於此。由天師洞再往上走,約三四里,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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