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這裡好像前一章,說的是一句古話,災難使人結識陌生的共患難的人。還包括匹克威克先生對塞繆爾·維勒先生的出奇而驚人的宣告

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頭一眼看見的就是塞繆爾·維勒,他坐在一隻小小的黑色皮箱上,顯然是在極其出神的狀態中密切地注視著的史門格爾先生的魁梧的身體;而史門格爾先生呢,他已經穿好了一部分衣服,坐在自己的床上,毫無希望地想拚命用眼光把維勒先生瞪得張惶失色起來。我們說毫無希望地拚命想要,是因為山姆繼續目不轉眼地用那種把史門格爾先生的帽子、腳、頭、臉、腿和鬍子的一目了然的眼光看著他,帶著極其滿意的表示,不過對於史門格爾先生本人的感想如何卻沒有在意,正如他是在觀察一具木頭雕像或者一個肚子里塞著草的蓋·浮克斯[注]一樣。

「得啦,你將來還會認識我嗎?」史門格爾先生說,皺一下眉頭。

「我發誓走到天邊我都認得出你了,先生,」山姆答,興沖沖地。

「不要對一位紳士無理,先生,」史門格爾先生說。

「一點也沒有,」山姆答。「如果他醒了之後你對我這樣說,我就會擺出至高無上的有禮貌了!」邊話隱隱約約地暗示文門格爾先生並不是紳士,使他發起火來。

「彌文斯!」史門格爾先生說,帶著激昂的神情。

「還有什麼花樣?」那位紳士從他的床上回答說。

「這鬼傢伙是什麼人?」

「嗨,」彌文斯懶懶地從被子下面往外看看說,「我得問你呀。他到這兒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史門格爾先生答。

「那麼把他趕下樓去。對他說,在我起來去踢他之前不要妄想爬上來,」彌文斯先生接過去說;作了這暗暗提醒人的忠告之後,那位高尚的紳士就又睡覺了。

這談話透露出分明快要打架的徵兆,匹克威克先生認為到了該插嘴的時候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

「先生,」那位紳士答應。

「昨天夜裡以來發生了什麼新的事情沒有?」

「沒有什麼值得說的,先生,」山姆答,瞥一眼史門格爾先生的鬍子:「最近流行的這種空氣倒是有利於雜草的生長,長起來怕死人;不過除了那個例外的事情,一切都平靜得很。」

「我要起來了,」匹克威克先生說:「給拿我些乾淨衣服。」

不管史門格爾先生可能抱著怎樣的敵意,他的思想卻由於皮箱的打開而很快轉換了方向;那裡面的東西好像使他立刻對匹克威克先生產生了最大的好感,不僅對匹克威克先生,對山姆也一樣,所以他趕緊抓住時機,用大得足以使那位怪人聽見的聲音宣稱他是真正的徹頭徹尾的怪人,因此正是中他的意的人。至於對匹克威克先生呢,他對他所懷著的摯愛更是無限了。

「現在有什麼事情我可以效勞嗎,我的親愛的先生?」史門格爾說。

「我想沒有,多謝你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沒有襯衣要送給洗衣婦去洗嗎?我知道外面有一個討人喜歡的洗衣婦,一個星期來兩次取我的衣服;而且,該死!——什麼鬼運氣呀!——今天正是她要來的日子。我把那些小東西和我的放在一起吧?不用客氣了。混賬王八旦!如果一個紳士倒了楣,卻不肯稍為犧牲一點來幫助另外一位同樣處境的紳士,那麼他還有什麼人性呀?」

史門格爾先生這麼說著,同時把身體儘可能往皮箱那裡移動,做出極其熱情而毫無私心的友愛表情。

「你沒有什麼東西要拿給僕人去洗嗎,我的好人,有嗎?」史門格爾先生繼續說。

「什麼都沒有,我的好朋友,」山姆搶著回答說。「也許讓我們中間的一個去干,不去麻煩僕人,這對於大家都有好處呢,就像教員在那些小少爺反對挨廚司的鞭打的時候說的羅。」

「沒有什麼東西要放在我的小箱子里送給洗衣婦嗎?」史門格爾撇開山姆對匹克威克先生說,態度有點狼狽。

「什麼都沒有,先生,」山姆反駁說:「恐怕實際上那小箱子一定被你自己的東西塞滿了吧。」

這話還附帶著看看史門格爾先生的這一部分服裝的意味深長的眼神——襯衣的外貌是洗衣婦的技巧的一般的考驗可——使他不得不轉過身去,而轉匹克威克先生的錢袋和衣箱的念頭,無論如何在目前是只好放棄了。因此他怒沖沖地走出房間到網球場去,把昨夜買的雪茄抽了兩支,算做一頓簡便而有營養的早餐。

彌文斯先生是不會抽煙的人,而他的雜貨鋪零星物品的賬也已經寫到了石板底下,並且已經「轉」到另外一面,就繼續留在床上,照他自己的話來說,「用睡覺來貼補。」

匹克威克先生在毗連著咖啡間的一個小房間——那小房間被題了「雅座」這個堂皇動聽的名字,裡面的暫時有個人因為付一小筆額外費用的原故,就可以享受一種說不出的利益,在裡面聽得到那個咖啡間里的一切談話——用過早餐,並且派了維勒先生去辦什麼必要的差使以後,就走到「門房」去找洛卡先生商量他將來的住處。

「住處嗎,呃?」那位紳士說,參考著一本大簿子。「那有的是啊,匹克威克先生。你的同房票是在三樓二十七號。」

「呵,」匹克威克先生說。「我的什麼,你說?」

「你的同房票呵,」洛卡先生答:「你懂不懂?」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微笑一下。

「噯,」洛卡先生說,「那是明明白白的啊,你在三樓二十七號有一張同房票,那房裡的人們就是你的同房。」

「他們人很多嗎?」匹克威克先生問,猶疑不安地。

「三個,」洛卡先生答。

匹克威克先生咳嗽一聲。

「他們中間有一個是牧師,」洛卡先生說,一面說一面在一小片紙頭上填寫什麼:「另外一個是屠夫。」

「哦?」匹克威克先生喊。

「一個屠夫,」洛卡先生重複一遍;把筆尖在寫字桌上一敲,以便醫治它書寫不便的毛病。「他原來是條多麼徹底的好漢呀!你記得湯姆·馬丁嗎,南迪?」洛卡先生對門房裡另外一個男子說。那人正用一把二十五刃的小刀子削鞋子上的泥。

「我想是我記得的,」被問的人回答說,在人稱代名詞上用了很強的重音。

「哎呀!」洛卡先生說,慢騰騰擺著頭,茫然凝視著面前的鐵欄窗戶外面,就好像沉醉地回憶著他青年時代的什麼和平情景:「他在碼頭旁邊的狐狸揍那運煤夫的事就像是昨天哪。我覺得我現在還能夠看見他由兩個守街的人扶著走在海濱路上,傷痕使他清醒了點兒,右眼皮上敷了葯,貼了褐色紙,還有那隻後來咬了那小孩子的可愛的惡狗跟在他後面。時間真是多古怪的東西阿,是不是,南迪?」

聽他說話的那位紳士,似乎是沉默寡言喜歡深思的那一類人,僅僅應了一聲;洛卡先生抖抖身子騙走了剛才不自覺中露出的詩意而憂鬱的思緒,屈尊用來搞生活上的繁瑣事務,重新拿起筆來。

「你知道第三位是什麼人嗎?」匹克威克先生問,關於他的未來夥伴們的這種描寫並不十分令他滿意。

「那個辛普孫是什麼樣的人呢,南迪?」洛卡先生對他的同伴說。

「哪個辛普孫?」南迪說。

「就是這位紳士要去和他同住的、三樓二十七號裡面的那個啊。」

「啊,他呀!」南迪回答說:「他什麼也算不上。以前是個賣假藥的:他現在是個跛子。」

「啊,我想起來了,」洛卡先生答,闔上那本簿子,把那一小片紙頭放在匹克威克先生手裡。「那就是票子,先生。」

對於他的身體的這種簡捷的處置,使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摸不著頭腦,他走回監房,腦子裡盤算怎樣做才好。然而他相信,在採取任何措施之前,還是先去看看那些提出和他住在一起的三位紳士,並且和他們談談為好,於是他一直向三樓走去。

他在過道里摸索了一陣,並且試想在昏暗的光線里辨認各個房門上的號碼,終於還是問了一個酒店雜役,他正好在從事早晨收拾酒具的工作。

「二十七號是哪一間呀,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說。

「過去第五個門,」酒店雜役答。「門上用粉筆畫著一個人,絞死了,還抽著煙斗。」

匹克威克先生依照這個指示慢慢沿著過道前進,直到遇到上述樣子的「一位紳士的肖像」之後,就用食指的關節在他的臉上敲起來——先是輕輕地,後來響些。這樣重複了幾次卻毫無效果以後,他就冒昧推開門向里窺視。

房裡只有一個人,他正倚在窗口,幾乎失去平衡地探身窗外,非常執著地拚命往下面運動場上他的一個知己朋友的帽頂上吐口水。無論說話、咳嗽、打噴嚏、敲門,或者任何其他的吸引注意力的辦法都不能使這人覺察來了客人,所以匹克威克先生遲疑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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