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進了弗利特之後,匹克威克先生遭遇了什麼事;看見了些什麼犯人;以及怎麼度過了第一夜

湯姆·洛卡先生,陪著匹克威克先生進監獄的那位紳士,下了那短短的一段台階之後突然向右一轉,領路前進:穿過一扇正開著的鐵門,跨上另外一層短短的台階:就進了一條又窄又長的過道,那裡既污穢又低,在下面鋪了石頭,光線很壞,只有在相隔頗遠的兩頭各有一隻窗戶透進些微弱的光。「這裡,就是這裡了,」那位紳士說,把兩手向口袋裡一插,掉過頭來不以為意地看看匹克威克先生。「這裡是敞廳組。」

「啊,就是這裡呵?」匹克威克先生答,低頭看著一層黑暗而污穢的台階下面,那裡通到一排地下的潮濕陰暗的石頭地牢,「那些呢,我想這裡大概是犯人們貯藏他們的少量煤炭的小地窖吧。啊,那種地方走下去是不大愉快的;不過很方便,我相信。」

「是呀,要說這裡很方便呢,那裡並不奇怪的,」那位紳士回答說,「因為明明有幾個人非常舒服地住在裡面呢。那裡是市場,就在那裡。」

「我親愛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說,「你不是真的說那些骯髒的地牢里有人生活著吧?」

「不是嗎?」洛卡先生答,帶著一種憤憤然的驚訝表情:「我為什麼不呢?」

「生活!——就生活在那下面!」匹克威克先生叫喊著。

「就生活在那下面!是嘛,還是死在那下面呢,那是常事!」洛卡先生答:「那還有什麼呢?有誰講過什麼閑話嗎?生活在那下面——那真是一個過日子的好地方,不是嗎?」

洛卡對匹克威克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惡狠狠的神情,而且還用他那激昂的態度咕嚕著說了一些咒詛自己的眼睛、四肢和血液循環的難聽的話。因此,後面一位紳士覺得還是不要再繼續談下去為妙。隨後洛卡先生走上另外一層樓梯——像通到剛才他們曾經成為討論題目的那個地方的樓梯一樣的污穢——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緊跟在他後面爬了上去。

「瞧這裡,」洛卡先生說,停下來喘氣,那時候他們走到一條像下面的一樣大小的過道里了,「這是咖啡間組:這上面是第三層,再上面是頂層;你今天晚上去睡的房間是看守室,從這裡去的——跟我來吧。」洛卡先生一口氣說了這話,就爬上另外一層扶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維勒就跟在後面。

這些樓梯從一些靠近地板的各式各樣的窗戶得到光線,窗戶外面是很高的一堵磚牆圈住的一塊鋪石子的空地,在這裡的牆頭上有防賊鐵釘。那塊空地,從洛卡先生的話里看來,是網球場,又據這位紳士所說,似乎在靠近法林頓街的那一部分監獄,有一塊小些的場子叫做「畫場」,那是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得名的:在很久以前,在它的牆壁上曾經一度出現過類似扯著所有的帆而行駛的若於戰艦的繪畫和一些別的藝術品,這些都是一位坐牢的畫師在閑散無事的時候畫的。

他說了這些消息,他的目的顯然不僅為了開導匹克威克先生,而更多的是為了發泄一件要緊的心事。事後,他們到了另外一條過道里,於是這位嚮導帶領著他們走進盡頭的一條小過道,打開一扇門,露出一間樣子一點不討人歡喜的房間,裡面擺放著八幾張鐵架子的床鋪。

「瞧,」洛卡先生說,用手扶住門讓它開著,得意地回頭看著匹克威克先生,「就是這大房間!」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看見他的寓所時臉上所表現的滿意神情是那麼的輕微,洛卡先生只好盯住直到現在一直保持著威嚴的沉默的山姆·維勒的臉,尋求感情的共鳴了。

「就是這房間呵,青年人,」洛卡先生說。

「我已經看見了,」山姆答,平靜地點一點頭。

「你在法林頓旅社也不用想找著這樣的房間,你想是嗎?」洛卡先生說,喜洋洋滋滋地微笑著點了一下頭。

聽了這話,維勒先生把一隻眼睛隨便而自然地閉一下作為對這句話的回答;這可以被認為表示他想是這樣的,也可以被認為他想不是這樣的,也可以說是他根本沒有去想,隨便觀察者怎麼想好了。他幹了這一手之後,又把眼眼睜開,就問哪一張床是洛卡先生所吹捧的內行的人去睡的。

「那張就是,」洛卡先生答,指著在角落裡的一張生滿鐵鏽的床。「那張床呀,我想它能使任何人睡覺,不管他們要不要睡。」

「我想是這樣的吧,」山姆說,斜眼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好像看看他的決心有沒有被這種種所見所聞動搖了的任何跡象,「我想睡在此地的另外幾位都是紳士們吧。」

「可不是么,」洛卡先生說,「他們中間有一位,一天喝十二品脫啤酒,哪怕在吃飯的時候,也是煙不離嘴。」

「他一定是個頭等角色了,」山姆說。

「天字第一號,」洛卡先生答。

匹克威克先生甚至聽了這種消息,他一點也不喪氣,微笑著宣布說他決定今天夜裡嘗一嘗那張帶有催眠性質的床的滋味;洛卡先生告訴他,隨便什麼時候他要睡就睡,既不需要給任何通知也不需要辦任何手續,說罷就走了,留下他和山姆立在過道里。

天黑下來了;那就是說,有幾個煤氣噴口在這從來就不明亮的地方點著了,作為對於降臨室外的夜幕的致意。因為天氣有點兒熱,過道兩旁無數小房間里的一些房客們就把房門半開著。匹克威克先生走過的時候帶著他那顆好奇心和興趣向裡面張望。有一間裡面有四五個粗大漢,透過一重煙草的雲霧隱約可見;他們俯在半空的啤酒瓶之上鬧嚷嚷地談論著,或者用一副非常油污的牌玩著全幅四[注]。在鄰近的房間里可以看見一個孤獨的人,借著獸脂燭的微弱光線注視著一束污垢面破碎的紙,由於灰塵而變成黃色,由於年代久遠而脫落成一塊塊的了;他在上面第一百次地嚕嚕囌蘇寫著訴苦的話,準備給什麼大人物看,雖然它永遠不會到達他的眼前,或者永遠也不會打動他的心。第三個房間里,可以看見一個帶著妻子和一大群孩子的男人,在地上,或者在兩三張椅子上搭成個非常不像樣的床鋪,只留給最小的孩子睡覺。還有第四個房間、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又是喧嘩、啤酒、煙草煙、紙牌,等等一切,比先前的規模來得更大了。

就在過道里,尤其在樓梯口上,有一大堆人逗留著;他們來到這兒,有些是因為房間里又空洞又寂寞,有些是因為房間里又擁擠又悶熱,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因為坐立不安和不舒服,並且不知道如何自處的秘訣。這裡有許多階級的人,從穿著粗布上衣的勞動者到穿著披巾樣式的睡衣——當然是破得露出胳臂肘來了——的破產的浪子;但是他們全都有一種神氣——一種無精打採的、囚犯派頭的、滿不在乎的大模大樣的神氣;這種光棍派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的風度,完全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但是任何人即使願意的話,立刻就能夠理解它,只要他也抱著匹克威克先生那樣的興趣,踏進最方便的債務人監獄,看一看在裡面看到的第一群人。

「我感到很吃驚,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倚在扶梯頂的鐵欄幹上,「我很吃驚,山姆,負債而受監禁簡直不是什麼處罰。」

「難道你以為不是嗎,先生?」維勒先生問。

你看這些人是怎樣的又喝酒、又抽煙、又叫喚呀,」匹克威克先生答。「要說他們在乎的話,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我簡直不相信。」

「啊,問題就在這兒羅,先生,」山姆答覆說,「他們並不在乎;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例行的休假——只是喝黑啤酒和玩九柱戲。吃不消的倒是另外一些人;這些沮喪的傢伙既不能直著嗓子灌啤酒,又不會玩九柱戲;他們只要出得起錢總是出了算了,被人關起來的話可就難過了。我告訴你是什麼道理吧,先生;那些老在酒店裡閒蕩的人根本不吃虧,那些老是儘力工作的人反而受害不淺。『多麼不公平呵,』就像我的父親看到酒精和水不是一半對一半摻起來的時候常說的羅——不公平,我想毛病就出在這裡。

「我想你說得不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想了一會兒之後說,「你說得很對。」

「也許常常有些誠實的人是歡喜這種事情的,」維勒先生用深思的語調說,「不過我回想起來卻是一個都沒有聽說過,除了那穿棕色上衣的臟臉孔的矮小的人;而那還是靠習慣的力量。」

「他是誰呀?」匹克威克先生問。

「嘿,問題就在這兒羅,什麼人都不知道嘛,」山姆回答說。

「但是他做了些什麼事情呢?」

「啊,他做了那時候許多比他有名的人都做過的事,先生,」山姆答,「他和警察賽跑贏了。」

「換句話說,」匹克威克先生說,「我想就是他負了債了。」

「正是這樣,先生,」山姆答,「結果呢,到時候他上這裡來了。數目並不大——強制償付的是九鎊,費用是五倍;不過他還是坐了十七年牢。如果他的臉上有皺紋,也給污垢填平了,因為他那副臟臉和那件褐色上衣,從開頭到結尾,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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