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比歷來的官廷記者都遠為詳盡地描寫一個單身漢的宴會——鮑伯·索耶先生在他波洛的寓所請客的情形

在波洛的蘭特街特有的寧靜的氣氛,給人帶來一種輕微的憂鬱感。這街上總是有許多房屋出租;而且這是一條十分偏僻小街,它的四周十分寧靜。按照嚴格的來說,蘭特街的房屋不能稱為第一流的住宅;然而它是最令人中意的地點。倘使有人要超脫塵世的喧鬧,要避開無謂的煩惱,要置身於沒有引誘他窺探窗外的任何可能性的地方,那麼我們建議他無論如何要到蘭特街去。

在這幸福的隱僻處住了少數漿衣匠,一些訂書工人,破產法庭的一兩個監獄官吏,幾個僱傭船塢上的小戶主,數得出的幾個女服裁縫,還夾雜幾個包工的裁縫。大部分居民不是把精力用在出租有傢具的房間,就是獻身於那有益健康、增加氣力的事業——斬肉。這街上的沉靜的生活的主要象徵是綠色的百葉窗、召租條子、黃銅門牌和門鈴把手;活躍的東西的主要標本是酒店裡的茶房、做鬆餅的青年人和烤馬鈴薯的中年人。人口是流動十分頻繁,常常有人到結賬日就不見了,而且通常都是在夜裡。國王陛下的賦稅是很難在這幸福之谷徵收到的;租額是不明確的;自來水是常常停的。

鮑伯·索耶先生在約請匹克威克先生的那天晚上,老早就裝飾了他的二層前樓的火爐的一邊;另外一邊卻是班·愛倫先生收拾整理的。接待客人的準備已經接進尾聲。過道里的雨傘已經堆到後房門外的小角落裡;女房東的女僕的帽子和披肩已經從扶梯上拿走;靠街的大門口擦鞋毯上放了兩雙木展;一支廚房用的蠟燭,豎著一根很長的燈芯,在樓梯口的窗口上活潑地燃著。鮑伯·索耶先生親自到大街上的地下酒店買了酒,而且趕在送酒人之前回了家,防止送錯人家的可能。五味酒預先在卧室里的一口淺鍋里預備好;一張鋪著綠色粗絨檯布的小檯子已經從客堂借了來,預備打牌用的;所有的杯子,以及特地從酒店裡借來的一些,都排列在一隻大淺盤裡,放在門外面的樓梯口。

這一切布置是非常令人滿意的,然而坐在火爐旁邊的鮑伯·索耶先生臉上卻籠罩著一層陰雲。不僅如此,緊盯著爐子里的爐火發楞的班·愛倫先生,臉上也有一種相同的表情;他打破長久的沉默開口說話的,聲調里也帶著憂鬱:

「真是倒楣,她偏偏在這時候發作起來。她至少應該等到明天再發作呀。」

「那是她刻毒啊,那是她刻毒啊,」鮑伯·索耶先生煩躁地回答說。「她說既然我請得起客,就應該付得出她那筆混賬的『小小的賬目』」

「拖了多長時間了?」班·愛倫先生問。順便說一句,所謂賬目,實在是人類歷來的天才所創造的一個最特別的火車頭,它可以「拖」過人的最長的壽命,決不會無緣無故停下休息一下。

「好像是一個月零幾個星期,」鮑伯·索耶先生答。

班·愛倫先生失望地咳嗽一聲,朝火爐頂上的兩根鐵條之間若有所覺地看了一眼。

「假使他們都來了之後,她偏偏在那時候大鬧一場,那不是糟糕透了嗎?」班·愛倫絕望的說。

「可怕,」鮑伯·索耶答,「實在是太可怕了。」

輕輕的叩門聲。鮑伯·索耶先生對他的朋友無助地看看,說了聲請進;於是,一個穿黑色棉紗襪子的、骯髒的、邋裡邋遢的姑娘——人家都會認為她是一個窮困不堪的衰老垃圾夫的沒人教管的女兒——伸進頭來說:

「對不起,索耶先生,賴得爾太太要跟你說幾句話。」

鮑伯·索耶先生還沒有回答,女孩子一縮頭就不見了,彷彿是有人在她背後用勁拽了一把;這神秘的姑娘剛剛走了,門上又響起了敲門聲——這是一種銳利的敲門聲,似乎是說:「我來了,我就進來了。」

鮑伯·索耶先生帶著恐懼神色望了他朋友一眼,又喊了一聲「請進」。

這一聲招呼根本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鮑伯·索耶先生還沒有開口之前,一個矮小而又兇狠的女人已經衝進房來,激昂得全身發抖,忿怒得滿臉發青。

「啊,索耶先生,」矮小兇狠的女人說,故作鎮靜的說,「假如你發發慈悲把我這筆小小的賬付了,我就謝謝你,因為我今天下午要交房錢哪,房東現在正在下面等著。」說到這裡,那矮小女人拄搓手,把視線越過鮑伯·索耶先生的頭頂緊緊盯著他後面的牆壁。

「我非常地抱歉,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賴得爾太太,」鮑伯·索耶先生一臉無奈地說,「但是——」

「啊,那倒沒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矮小的女人答,發出一聲刺耳的嗤笑。「今天以前我不一定討這筆錢;至少,錢保存在你那裡和保存在我這裡都是一樣的,因為反正是給我的房東。你答應我今天下午還帳的,索耶先生;在這裡住過的每一位紳士都十分守信用,因為無論誰既然自稱紳士,就當然應該紳士一點呵,先生。」賴得爾太太昂起頭,咬著嘴唇,更用力地推搓手,對牆壁更是緊緊盯著。顯而易見,當鮑伯·索耶先生用東方寓言的方式講話的時候,她發起火來了。

「我非常地非常地抱歉,賴得爾太太,」鮑伯·索耶先生說,卑恭得無法比擬,「但是事情是這樣的,我今天進城是失望而歸的,」——所謂城鎮真是個奇異的地方,常常有數量驚人的人在那裡失望呢。

「哦,不過,索耶先生,」賴得爾太太說,站在凱得敏斯特花絨地毯的一棵紫色的花椰菜上,「那些事與我有什麼關係,先生?」

「嗯——嗯——我保證,賴得爾太太,」鮑伯·索耶先生避而不答她的問題,「在下星期三之前就可以把這事處理得妥妥噹噹,而以後就可以按照比較順利的方式進行下去。」

這正是賴得爾太太所需要的。她衝到倒楣的鮑伯·索耶的房裡來,就是一心想大鬧一下,明知道討賬的事是一定不會成功,分文也討不回來。由於她剛在廚房前同賴得爾先生初步交鋒過幾句,所以她小小發作一通是可以說是無傷大雅的。

「那麼你以為,索耶先生,」賴得爾太太說,提高噪門以便讓鄰居們都聽見,「你以為我要一天又一天地讓人白占著我的房子,不但不想付房錢,連買新鮮奶油和方糖給他吃早飯的錢,還有每天送到大門口的牛奶錢都不付嗎?你以為一個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的苦命女人,在這條街上住了二十多年的一個女人(十年在對街,九年零九個月就在這座房子里),她從來就沒有別的事可做,只好替一些懶鬼們白白辛苦到死,讓他們永遠逍遙自在抽煙喝酒和遊盪,他們本來倒應該用手做點什麼來想辦法還債?你以為——」

「我的好人,」班傑明·愛倫先生趕忙勸慰地插嘴說。

「請你把意見留著說給自己聽吧,先生,」賴得爾太太說,突然打斷她的言語的高潮,用動人的傲慢而莊嚴的口吻對第三者說起來。「我並不知道,先生,你有何種權利向我說這種話。我想我並沒有把這房子租給你呵,先生。」

「當然,你沒有租房給我,」班傑明·愛倫先生說。

「很好,先生,」賴得爾太太答,逞著傲慢的客氣。「那麼,先生,你還是自管自地只去弄斷醫院裡的可憐人的手臂和腿好,先生,不然的話,說不定這裡有人就要管你了,先生。」

「你是一個多麼不可理喻的女人呵,」班傑明·愛倫先生無奈說。

「我請你原諒,年輕人,」賴得爾太太說,氣得冒出一身大汗。「請你再這樣說我一遍吧,好不好,先生?」

「我說那個字眼並沒有得罪你的意思呵,太太,」班傑明·愛倫先生答,替自己想想有點無奈。

「對不起,年輕人,」賴得爾太太用更大、更斷然的聲調質問說。「你所謂的女人是指誰呀?你那是指我嗎,先生?」

「唉,保佑我純潔的心!」班傑明·愛倫先生說。

「你是不是在說我,我問你,先生?」賴得爾太太惡狠狠地打斷他的話說,把門一推,開得大大的。

「噯,當然是的,」班傑明·愛倫先生答。

「是嘛,你當然是指我的,」賴得爾太太說,逐漸退到門口,把聲音提到最高度,特地為了能讓廚房裡的賴得爾先生聽見。「是嘛,你當然是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在我自己家裡侮辱我,同時我的丈夫卻坐在樓下睡大覺,就把我當作街上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似的毫不在意。他自己應該覺得害羞呵(賴得爾太太說到這裡抽咽一下),讓他的妻子受這班年輕的侮辱活人身體的東西、這班叫公寓坍台(又抽噎一下)的東西這樣欺負,讓她受盡人家的凌辱;他是個下賤的沒有一點骨氣的膽小鬼,不敢上樓來對付這些流里流氣的人——不敢——不敢上來!」賴得爾太太停頓了一下,聽聽這些反覆的辱罵是否已經激動了她的配偶;她發現那並未成功,於是帶著滿臉怨恨的抽噎跑下樓去;這時候,大門上發出連續兩下的叩擊聲:因此她就發出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哭泣,還夾帶著悲哀的呻吟,這樣延長到敲門聲重複了六次的時候,她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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