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塞繆爾·維勒先生開始專心致力於他本人和特拉偷先生之間的復仇戰鬥

太陽把匹克威克先生和那位帶黃色捲髮紙的中年婦女的奇遇後的第一個早晨迎了進來。在馬廄附近的一個小房間里,正為倫敦之行作準備的老維勒先生,正以一種極好的畫像模特的姿勢端坐著。

維勒先生早年的時候,他的側面像的輪廓很可能顯得雄健而果斷。然而他的臉孔已經在安適的生活和聽天由命的脾性的影響之下變得寬闊了;它的輪廓鮮明的多肉的曲線已經遠遠地超出了原來分配給它們的界線,所以你除非在正面作全盤的端詳,至多只能看見一個通紅的鼻子尖。他的下巴呢,由於同樣的原因,已經變成了那種威嚴而顯赫的樣子,一般是加上一個「雙」字在這富於表情的面貌上來形容的;他的臉露出頗為別緻的斑駁混雜的顏色,那只有像他這種職業的人和半生半熟的牛肉才有的。他的頸子里圍著一條深紅色的旅行披巾,這東西漸漸消失在他的下巴里,看不出有什麼層次,叫人很難分清何者是下巴的摺痕,何者是技巾的摺痕。在這披巾上面是一件寬大的粉紅條子的長背心,再上面是一件敞據的綠色上衣,裝飾著大大的銅鈕子,其中釘在腰裡的兩個相離得那麼遠,從來沒有人曾經同時看到他們。他的頭髮是黑的,又短又光滑,剛剛可以從那低頂的梭色帽子的寬邊下面看見。他穿著齊膝的短褲,下面是高統漆靴:還有一條銅錶鏈,上面掛著一顆圖章也是銅質的和一把鑰匙,在闊大的腰帶下面無拘無束地盪著。

我們先前說過的以獨特的姿態,準備倫敦之行的維勒先生其實是在吃東西。他以一種真正的不偏不倚、絕不偏愛的態度輪流處理著他面前桌子上的一瓶啤酒、一塊冷牛腱子和一塊相當可觀的麵包。在他剛剛從後者上面切下了一大塊的時候,他的兒子走了進來。

「早呀,山姆!」父親說。

兒子走到啤酒瓶子旁邊,對父親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拿起瓶子來大喝一通作為回答。

「吸勁兒很大阿,山姆,」大維勒先生說,看看他的頭生兒子放下來的空了一半的酒瓶子。「假使你投胎做了牡蠣的話[注],山姆,那倒是呱呱叫的哪。」

「是嘛,我敢說那我的日子就過得相當不壞了,」山姆回答說,狼吞虎咽地吃起冷牛肉來。

「我非常地難過,山姆,」大維勒先生說,拿起瓶子來劃著小圈子搖裡面的酒,準備喝它。「我非常地難過,山姆,因為聽你親口說你上了那穿著桑子色衣服的傢伙的當。在這三天之前,我總覺得維勒這個姓和上當兩個字是決計聯不到一塊兒的,山姆——決不會的嘛。」

「當然決不會羅,就是要除了寡婦那件事,」山姆說。

「寡婦嗎,山姆,」維勒先生回答說,稍為有點兒臉紅了。「寡婦對於一切規律都是例外的。我聽說過,一個寡婦騙起人來抵得上多少平常女人。大概是二十五個,我記不得是不是還要多些。」

「唔;這話好得很,」山姆說。

「還有呢,」維勒先生繼續說,不注意對方的插嘴,「那完全是兩回事。你知道那法律顧問說的嗎,他替那個一高興就用撥火棒打老婆的紳士辯護的時候說,『總而言之,法官大人,這是個可愛的弱點呀。』對於寡婦我也是這個說法,山姆,等你到了我這麼大的年紀,你也就會說這話了。」

「我知道,我應該更懂事一些,」山姆說。

「應該更懂事一些!」維勒先生重複他的話說,用拳頭捶著桌子。「應該更懂事一些!嘿,我認識的一個年輕人,受的教育抵不上你的一半,甚至抵不上你的四分之———在街上連六個月也沒睡到——就是他也不會上那樣的當呀;坍台,山姆。」維勒先生處在由於這痛苦的思慮所產生的感情衝動的狀態之中,索性拉鈴叫了人來,又喊了一品脫的啤酒。

「罷了,現在再講也沒有用了,」山姆說,「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有辦法了,那是唯一聊以自慰的辦法——在土耳其人殺錯了人的時候總是這麼說的羅。現在輪到我大顯身手了,家長,只要我一抓到這個特拉偷,我就要給他一個好看。」

「我希望是這樣,山姆,我也相信事情最終會是這樣,」維勒先生回答:「祝你健康,我的孩子,希望你很快抹掉你使我們的姓氏蒙受到的污點。」

「那末,山姆,」維勒先生看看他那掛在銅鏈子上的兩層殼子的大銀表,說。「現在是我到辦公室里取運貨單子的時候了。我還要去看看馬車裝得怎麼樣。馬車呀,山姆,是像槍一樣的——要很小心地裝好了才能出發。」

小維勒先生聽了這做父親的所說的那一行的玩笑話,發出了一種孝順的微笑。他的嚴父繼續用莊嚴的聲調說:

「我要離開你了,塞繆爾,不知道什麼時候再看見你哪。你的後娘也許會叫我吃不消了,也許在你下次再聽到貝爾·塞維奇的鼎鼎大名的維勒先生的什麼消息之前我已經出了無數次的事情了。我家的名聲就主要靠你了,塞繆爾,我希望你要好好地干。在一切小事情上我對你都很放心,就像對我自己放心一樣。所以我在這裡只給你這一點兒小小的忠告。假使你到了五十歲,想要討個什麼人的話——不管是什麼人——那你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假使你有房間的話——隨手毒死了你自己吧。上吊太俗氣,所以你不用提啦。毒死自己吧。塞繆爾,我的兒子,毒死自己,以後你就會覺得高興了。」維勒先生說了這些傷心的話,對他的兒子緊緊地盯了一會兒,慢慢地轉過身去走出了他的視線。

父親走了以後,塞繆爾維勒先生沉思著從白馬飯店走了出來,他轉彎向聖克里門教堂走去,想在那兒附近隨意溜溜,但逛了一會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樣子森嚴的院子,而且他發現這裡除了他的來路之外別無出路。他正打算回去,忽然出現了一個人,使他愣在當場;這個人是誰呢,我們下面再說。

塞繆爾·維勒先生原是在深深的神思恍惚的狀態之中,時而抬頭看看那些古舊的紅磚頭房子,對什麼打開百葉窗或者推開卧室窗戶的健美的女用人丟個眼色,這時候,院子盡頭的一所園子的綠色柵欄門忽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了一個男子,他隨手很小心地關了綠門,匆匆向維勒先生站著的地方走了過來。

那末,假使不算任何附帶的條件,把這件事孤立起來看的話是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世界上到處都有各式各樣的男子們走出園門,再隨時關上綠柵欄門,甚至也是匆匆地走掉,卻不至於引起一般人特別的注意的。所以,顯然這個人本身有什麼引起維勒先生的注意,如果讀者們不想自行判斷,不如聽我們繼續忠實地敘述下去。

那人關了綠門走過來,這我們已經說過兩次了,他用急促的步子走著;但是他一看見維勒先生,馬上就猶豫起來,並且站住了腳,彷彿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樣才好。既然綠門已經在他背後關了,而且面前又只有一條出路,所以他不久就領悟到非得走過維勒先生身邊不可了。因此,他恢複了迅速的步子前進,把眼睛直瞪著前面。這人最特別的一點,就是把臉扭成一副極其可怕可駭的鬼臉。大自然從來也沒有給自己的作品加上像這人一下子在臉上裝出來的做作得出奇的裝飾。

「唔!」維勒先生看見那人走近來的時候心裡說,「古怪得很。我簡直要發誓說這是他了。」

那人走上來了,越近,他的臉就扭得越比以前可怕。

「我可以罰誓那就是那頭黑頭髮和那套桑子色衣服,」維勒先生說:「不過這樣一副嘴臉以前倒沒有看見過。」

維勒先生這樣說著,那人的臉又作出痛得要命的樣子,變得十分可怕了。然而他不得不走得離山姆很近了,而這位紳士到底透過這一切做作出來的令人恐怖的嘴臉發現他的眼睛跟喬伯·特拉偷先生的小眼睛是太相像了,決不至於弄錯。

「嘿!先生!」山姆惡狠狠地喊。

那個陌生人站住了。

「嘿!」山姆又喊一聲,比先前更粗聲粗氣了。

裝出那副可怕嘴臉的人用極其驚訝的樣子對四周看看——各處都看了,就是沒有去看山姆;——於是又往前跨了一步,但是另外一聲叫喚喊住了他。

「哈羅,先生!」山姆第三次說。

現在是不能再裝做弄不清楚聲音從哪裡來的了,所以那個陌生人最後只好對山姆·維勒正眼相看。

「這有什麼用?喬伯·特拉偷?」山姆說,「你又不見得多麼漂亮,做這些幹什麼,你這個鬼樣子,把你的眼睛歸回原位吧,聽著,你再這麼干我就把他們打出你的腦殼,聽見沒有?」

因為維勒先生像是充分地想要按照他說的話來行事,特拉偷先生就逐漸使他的臉恢複了本來面目,然後表示喜出望外地一震,喊著說,「我說是誰!華卡先生!」

「啊,」山姆回答說,「你很高興看見我吧,我說的對嗎?」

「高興!」喬伯·特拉偷叫:「呵,華卡先生,要是你知道我多麼盼望著這次見面就好了!太好了,華卡先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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