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山特使 七、江亭三題《百字令》:卅年一夢,江山人物俱老

孫中山於二月下旬回到廣州,就任南方政府大元帥,並組建了一個全新的大元帥大本營。李大釗先期回到北京。初夏,楊度也從蘇州回到北京,亦竹帶著孩子們繼續住在蘇州。楊鈞的夫人尹氏不服北方水土,楊度回京不久,他便帶著全家遷回長沙去了。李大釗常給楊度寄來一些報刊雜誌,也親自來過槐安衚衕幾次。李大釗向楊度談了許多新觀點、新思想,楊度有的贊同,有的不贊同。對於「喚起民眾,依靠民眾」這一點,他是非常讚賞的,但他認為自己不適宜做這種事。他最合適做的,還是以曹錕的高等顧問的名義,往來於北京、保定、洛陽之間,為促成南北合作做一些事情,以不負中山特使的重任。

楊度一廂情願地希望曹錕與孫中山合作,擁戴孫中山重做中華民國的總統,但直系軍閥的這個大頭領野心大得很,他要自己做總統,並不理睬他的高等顧問的一番苦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曹錕在他的部屬吳佩孚、馮玉祥等人的支持下,通過倒掉張紹曾內閣、逼走總統黎元洪等一系列步驟,又用五千銀元一張選票的巨款賄賂了國會議員,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北京城裡的大總統。曹錕高標價碼,議員公開賣票,開創了民國成立以來總統選舉中最為醜惡的紀錄,成了中國政壇上最為骯髒的一筆交易。一時間,「賄選總統」、「豬仔議員」的罵聲遍於全國各地。曹錕當選的第二天,孫中山便在廣州通電全國聲討,並電告段祺瑞、張作霖,要他們響應南方政府的通電,一起討伐這個公開以金錢嘲弄民主的賄選總統。

楊度對曹錕失望至極,也對五千銀元便可賣身的豬仔議員們失望至極。他憤然辭去高等顧問之職,夏壽田也不再做秘書長了,從保定來到北京,重新住進槐安衚衕。

曹錕以如此手段登上總統寶座,他在全國大小軍閥面前如何能有威望?這樣的中央政府,又如何能領導全國?中國的政局更加混亂了。

曹錕的內閣一如過去所有的內閣一樣,變幻無常,一會兒是孫寶琦主閣,一會兒是顧維鈞主閣,一會兒又換成顏惠慶主閣。烏煙瘴氣的政壇,直讓所有關心國事的中國人氣沮。

楊度與夏壽田蟄居槐安衚衕,過著禮佛參禪、讀書著述的生活。

夏壽田向來長於詞章,這時便全副心思潛於唐宋詩詞之中,自己也時有所作,藉以抒發他對國家的憂思,以及對他和叔姬之間純潔情誼的深切懷念。夏壽田與叔姬這種特殊友情,楊度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知端倪。這些年來,眼見叔姬與代懿長期分居,他甚至動過撮合夏庄結合的念頭。但此事難度太大,牽涉面太廣,各方面都沒有譚嗣同那種衝決羅網的勇氣,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們這樣相思下去吧!

夏壽田每有所作都給楊度看,一起斟酌吟詠,然後再端端正正地謄在水印花箋上,寄往南國,寄到同樣魂牽夢繞於愛情理想王國的叔姬的手裡。叔姬則總是在流著熱淚讀過十遍百遍後再和上一首兩首。北京的槐安衚衕與湘潭的石塘鋪,就這樣彼此「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為天地人間上下古今再添一段綿綿無窮的男女情憾!

楊度於讀佛經外,又添了一樁事情,那就是開始為中國通史的寫作收集資料,爬梳整理,思考研究。寫作這本書,是孫中山交給他的使命。調和孫曹既不可實現,寫好這本書應該是不難的。何況自己為帝王之學、君主立憲耗費了半生光陰,又出庄入佛,由佛悟禪,且負笈東瀛,涉獵歐美,更參預過朝政,遊說過諸侯,真正可以說得上博通古今,出入百家,學貫中西,遊歷四方,寫中國通史的資格,放眼天下,有誰能超得過自己!楊度決定用三五年的時間做這件事,以太史公為榜樣,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將自己一生的學問和閱歷、探索和追求都寫進這部皇皇巨著中去。恰好這時梁啟超也徹底離開政壇進入學界,當起清華大學國學導師來。無論是對佛學,還是對史學,梁氏都堪稱大師。於是,梁、楊這對亦敵亦友,在學術上又找到了共同點,常常在一起辨校史料,切磋學問。

繪畫這門功課,楊度也沒丟掉。夏壽田懷念岳霜,似乎有種繼續亡妾事業的味道,他跟齊白石學畫的心情比楊度還要熾烈。遇到合適的時候,梅蘭芳常常會請他們去看他演的戲。梅蘭芳稟賦過人,又謙和好學,對於齊白石、楊度、夏壽田,他總是當作良師來看待,時時向他們請教,向他們學畫學詩。在楊度的眼中,梅蘭芳好比一隻幺鳳出現在京城梨園中。梅蘭芳三十歲生日時,他和齊、夏前去祝賀。齊白石送了一幅《梅蘭吐芳圖》、夏壽田填了一闋《一剪梅》作為壽禮。楊度則為忘年之交譜了一支《梅郎曲》:「早歲京華逐管弦,侯譚名在小楊前。光宣變後尋歌舞,又看梅郎十五年。」又為之作了一段長序:「予自前清癸巳始游京師,其時供奉名伶,以侯俊山、譚鑫培稱最,酒後閑談,皆能略敘宮廷瑣事。迄予戊申海外重歸,則二人已老,繼起得名者惟梅郎院華及吾家小樓耳,世變愈劇而歌曲愈新。今歲癸亥,距戊申十五年,距癸巳已三十年,梅郎於時年亦三十。當幺鳳初生之日,正士龍入洛之年,低徊往事,棖觸舊遊,作《梅郎曲》以壽之。」梅蘭芳接過這件禮物,甚是歡喜。

不久,北京政局又起巨變。直系內訌,馮玉祥倒戈,曹錕狼狽下台,各路軍閥將北洋元老段祺瑞抬了出來,組成了一個既無總統又無總理的臨時執政府。人們不知道如何稱呼東山再起的段祺瑞,只好叫他段執政。這真是個不倫不類的稱號,段氏聞之,啼笑皆非。

楊度對軍閥政治心灰意冷,寄希望於孫中山、李大釗等人的民眾政治。這天傍晚,劉成禺突然出現在槐安衚衕。他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卻給主人帶來一則振奮精神的消息:孫中山有意在南方政府里為楊度安排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其職權將在袁世凱當年所給予的次長、參政之上,同時還請楊度為創辦不久的黃埔軍官學校的學生們講授中國歷史。劉成禺還告訴他,孫中山即將應段祺瑞之邀,北上進京,進京後再當面詳談。

無異一股強勁的春風吹來,楊度心中的枯枝又獲復甦。他在琢磨著:中山先生將給我一個什麼職務呢?既然在次長、參政之上,是不是部長?抑或是哪個局的局長?要麼是中山先生要實施其五權憲法藍圖,設立五院,委任我做某院院長?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中山先生身邊那麼多為革命出生入死勞苦功高的戰友,怎麼會輪到我這個帝制餘孽的身上?對了!他猛然想起,中山先生一定是要我做他的大元帥府秘書長。這個職位對我來說,是任之遊刃有餘的。中山先生的大業一定可以成功,我給他做幾年秘書長,為革命事業立下功勛,今後同樣可以做民國政府的院長、總理!「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說不定我這一生仍可以為社會做出大事!

他的熱血又開始沸騰,激情又重新洋溢。楊度這時才清醒地認識到,萬象皆空的佛門學說,不管他怎樣苦苦修鍊虔誠奉行,始終沒有在身上紮下根基,而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思想,卻早已深深地融進他的骨肉血液中,割捨不去,與生俱存!

楊度密切地注視著孫中山的行蹤。

十一月中旬,孫中山偕夫人及秘書汪精衛等人一行由廣州啟程,途經香港、上海,繞道日本長崎、神戶,十二月初抵達天津。不料,孫中山抵津的當天下午便肝病複發。但事情太多,他不能休息,帶病工作,病情日益嚴重。十二月三十一日,孫中山扶病進京,受到北京各界兩百多個團體三萬餘人的熱烈歡迎。孫中山卻不能下車與大家見面,只發表一個書面啟事登在報上:「文此次扶病入京,遵醫者之戒,暫行療悵」,各方代表,昔日好友均「俟疾少廖,再當約談」。

楊度看到這則啟事,不便赴北京飯店探視孫中山,只有在每天打坐時默默地為他的健康祈禱,求佛祖保佑早日康復。

一月下旬,孫中山遷人協和醫院施行手術。手術的結果令人悲哀:孫中山患的是晚期肝癌,病狀危殆,群醫乏術。這個消息經報紙公布後,舉國震驚。過幾天,中國國民黨發表宣言,抵制段祺瑞的善後會議。接著,孫中山的兒子孫科,國民黨要員李烈鈞、張靜江、葉楚倫等來京探視。再後來,廖仲愷夫人何香凝也由廣州來到北京。廖夫人倉促進京,無疑是來安慰陪伴孫夫人的。人們都已知道,孫先生的病情已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了。

楊度天天看報,憂心如焚。三月一日,孫中山從協和醫院遷進鐵獅子衚衕行轅。十二日上午九時,一代偉人終於與世長辭。

噩耗傳到槐安衚衕,楊度聽後呆若木雞。中國從此失去了一位道德崇高威望素著的偉大政治家,他個人從此失去了一位情誼深厚相知相許的真誠朋友。中國的前途將會更加變幻莫測,他個人的前途或許將永無指望。

北京各界人士隆重悼念孫中山先生。在中央公園社稷大殿外,人們排著長隊,懷著無限崇敬無限悲痛的心情瞻仰這位人民政治家的遺容。楊度和夏壽田也參加了這個行列,他們隨著緩緩移動的人群來到孫中山的遺體旁邊。經過防腐美容處理後的中華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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