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山特使 五、千惠子在寒山寺立下中日合璧詩碑

由於吳佩孚的軍隊沒有出動,陳炯明全殲回粵北伐軍的企圖也就無法實現。回粵北伐軍兵分兩路,許祟智的部隊進入福建,與福建的皖系軍隊聯合起來。朱培德的部隊由湖南邊界進入桂林,與楊希閔部、陳濟棠部互通聲氣。閩桂兩方面的軍事力量對廣東的陳炯明構成了強大的壓力。已離開永豐艦寓居上海的孫中山任命許祟智為東路討賊軍總司令,與朱培德等部東西夾攻陳炯明。陳處于軍事劣勢之中。

楊度做了曹錕的高等顧問,時常往來北京與保定之間。後來又與吳佩孚交了朋友,滿腹學問的秀才司令與他談得更合拍。在楊度的感染下,吳在洛陽行署設了一個小禪堂,煞有介事地聆聽楊度的無我宗。吳居然能聽得下去,令楊度喜慰無盡,常對人們誇耀他超度了一個大菩薩。

這一天,他收到了亦竹從蘇州寄來的信。信上責備他並未剃度出家,為何把家小都忘記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去蘇州看看她和孩子們?放下亦竹的信,一股親情油然而生。是的,該到蘇州去住一段時期,陪陪亦竹和孩子們,也應去靜竹長眠之處祭奠祭奠。

楊鈞的白心印畫社已搬到北京來了,他的眷屬也在上月從長沙來到槐安衚衕,冷清多時的四合院又熱鬧起來。楊度將院子交給弟弟,從津浦鐵路南下,過長江後再乘滬寧火車到了蘇州。

亦竹興高采烈地迎接丈夫,兒女們見到闊別多年的父親,一家人團聚在姑蘇城裡,自有一番天倫之樂。過了幾天,楊度提出去看看靜竹的墓地。參禪多年,丈夫仍沒有忘記昔日那段不平常的戀情,亦竹心裡很是寬慰。

第二天,亦竹陪著楊度上靜竹的墓地。那一年,亦竹在閶門外到處尋找靜竹父母的墳墓。找了三四個月都沒有找到,只好將美人瓶下葬在附近一個偏僻的小山崗。

這裡冷冷清清地堆著幾十座土墳。秋風吹動著墳上枯萎的茅草在左右搖晃,寒鴉在光禿的樹枝上聯噪不已,給人以沉重的哀傷之感。葬在此處的這個女人,來到人世不久便連遭喪親賣身的劇痛,京師的火坑活活地將她煎熬。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結識到一個知己,卻又時運乖舛,兩次失之交臂,以至於空守寒窗。待到天公開眼破鏡重圓之時,卻又身催惡疾,卧病十年,抑鬱而終。這個苦命的女人,心比天高,情如海深,為了聖潔的愛情,她甘耐清貧,苦苦廝守,直至為心愛的人而犧牲自己的幸福。而今,當她重新落入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中時,竟然是如此的冷清、孤單、蕭條、荒蕪!自認為早已悟透色空的虎陀禪師不禁悲從中來,他只說了句「靜竹,皙子我看你來了」後,便再也不能說出一句話來。亦竹一直在悄悄哭泣,默默地給這個情逾骨肉的手帕姐姐上香焚紙。

佇立了許久許久,楊度輕輕對著墳頭說:「靜竹,我不能讓你一人孤零零地躺在這裡。我們定情在潭柘寺,妙嚴公主遺下的拜磚一角是我們百年相愛的信物。你臨終前勸我皈依佛門,死後又託夢要我去廬山尋道。我們的情緣都結在佛緣上。我要在寒山寺買一塊三人墓地,先把你遷過去,我和亦竹死後,也都葬在你的身旁。到那時,我們三人便永遠和佛在一起,千年萬劫不再分離了。」

亦竹聽了這話後嚎陶大哭起來,撲在墳頭上喊道:「靜姐,皙子剛才說的話你聽到了嗎?你先到寒山寺去吧,以後我們都來陪你!」

寒山寺就在閶門外楓橋鎮上,是一座建於梁代的千年古剎,更因唐代張繼那首《楓橋夜泊》詩而名播海內外。這座佛界寶剎多次遭毀,又多次重建。明嘉靖年間鑄造的銅鐘,據說後來因寺院毀敗而流落到日本,於是光緒末年再次重建寒山寺時,日本的善男信女們專門為它鑄造一座古色古香的銅鐘,從東瀛浮海而來,安置在寒山寺鐘樓上。從那以後,寒山寺的詩韻鐘聲便在日本國具有更大的誘惑力,從而吸引著成千上萬的日本人來到此地,憑弔古迹,聆聽鐘聲,竭力追索著「月落烏啼霜滿天」的意境。

正因為此,當寒山寺住持定性法師聽說是虎陀禪師楊度要在寺里置一塊壙地時,便慨慷奉送,不收分文,只是請楊度在蘇州期間每天給寒山寺的和尚們講一個鐘點的日文課,以便讓他們能夠與前來觀光的日本遊客說幾句簡單的客氣話。這對楊度來說,自然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過幾天,楊度和亦竹將美人瓶從原葬地取出,重新安葬在寒山寺後的墓地里。這塊墓地埋葬著寒山寺歷朝歷代圓寂的和尚,寺里看得很重,有專人看管,收拾得乾乾淨淨。楊度給靜竹立了一塊石碑,碑上刻著「信女陸靜竹之墓」七個大字,定性法師還安排幾個小和尚為她念了三天超生經。

楊度每天下午三點至四點,在寒山寺里給近百名和尚講授日文課,課程是一些最簡單的日常用語。十餘天下來,除幾個年輕明白一點的記下了諸如「先生」「女士」「歡迎」之類的片語外,絕大多數和尚則是什麼都沒有記住,一旦走出講經堂,一個小時的所教便全部丟在腦背後了。

這一天講完課後,定性特為將楊度請進方丈室,對他說:「有一位日本信女給寺里寄來五百銀洋,她想在寺內建一座《楓橋夜泊》中日合璧詩碑。」

「這是好事呀!」楊度高興地說,「寒山寺過去有文徵明的詩碑,現在有俞曲園的詩碑,還就是沒有中外合璧的詩碑。寒山寺的鐘既然是日本鑄造的,現在又添一座中日詩碑,那會招來更多的日本遊客,寒山寺的名氣就更大了。」

「是呀,我也是這樣想的。」定性邊笑邊說地拿出一張紙來。「這位日本信女是個中國通,你看她的漢字寫得有多好!」

楊度湊過去看。這是用楷書寫的張繼名詩《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字跡端正娟秀,書者的中國文化素養的確很好。漢字後邊是日文的《楓橋夜泊》。再看下去,楊度驚呆了:日本國信女滕原千惠子。

哎呀,這不是千惠子嗎?隨即又想,滕原千惠子,是日本女子常用的名字,哪有這麼湊巧,就一定是她呢?儘管這樣否定著,十多年前那個美麗純真的少女的形象,卻依然鮮活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其實,這些年來,楊度的心靈深處從來沒有忘記過千惠子。那樣一個高雅脫俗、清純亮麗的女孩子,是令世間所有的男子愛慕傾心的,何況他們還有過那麼一段傳奇般的故事,何況他們之間的確有過真心相愛!

「半個月後,這位滕原千惠子信女會到蘇州來,親自為這塊詩碑揭幕。我現在趕緊安排石匠打碑刻字,到時請你為我們做翻譯。」

啊,千惠子要來寒山寺!不管她是不是自己心中那個千惠子,就沖她取這個名字,楊度也要熱情地接待她,和她好好地聊一聊,問一問這些年來日本國的變化。

定性買了一塊高七尺寬三尺的白色花崗岩石,請了一個技術高超的石匠,用了十天功夫,將這位日本信女的《楓橋夜泊》中文日文手跡原模原樣不差分毫地刻在石碑上。半個月後的一天中午,滕原千惠子踐約來到寒山寺,全寺僧眾都在山門外恭迎。

楊度陪著定性來到一輛帶篷罩的馬車旁。從車廂里先走下來一個十七八歲侍女模樣的日本女孩子。女孩子伸出雙手,從車廂里接下一位中年太太。這位太太身著雪白的緞面和服,梳著高高的髮髻,髮髻上插著幾件閃閃發亮的鑽石首飾。那太太剛站定,定性便走上前去,合十彎腰,口裡念道:「歡迎滕原千惠子信女光臨敝寺。」

楊度看了一眼客人,正要翻譯,喉嚨卻被堵塞了:這不就是田中老先生的孫女、自己的女弟子、十多年來一直刻在記憶深處的千惠子嗎?這美麗端莊的五官,這白皙無瑕的皮膚,這含笑玉立的儀態,不都表明她就是那個千惠子嗎?不錯,她少了幾分少女的天真,卻多了幾分少婦的矜持;她少了幾分女學生的輕盈,卻多了幾分闊太太的丰韻。而那兩隻晶瑩透亮的眼睛,卻依然如往昔一樣地靈慧多情。是的,是的,她千真萬確就是自己心中的那個千惠子!幾乎就在同時,千惠子也認出了楊度。

「千惠子!」楊度激情滿懷地喊著。若不是在莊嚴靜穆的寺院外,若沒有定性和幾十個和尚站在一旁,他真的會把千惠子緊緊地抱起來。

「楊先生!」千惠子也同樣驚異萬分,她伸出一雙纖細的手來,抖抖地放進楊度的雙手中。

「你們認識?」

定性目睹這一幕故友重逢的場面,又驚又喜。

「我們早就認識了。」楊度連連點頭,向定性介紹,「十多年前我在日本東京時,就住在她爺爺的家裡。她和父母與外祖父母住在橫濱,我們常常見面,她的家是一個非常好的家庭。」

「阿彌陀佛,這是佛祖的保佑!」定性拿起胸前的念珠,邊數邊說。

千惠子用日本話對寒山寺的住持說:「楊先生是我的漢學老師奮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愛國者。」

楊度向定性翻譯了這兩句話。定性頓悟:「我說這位信女為何對中國文化有如此深的感情,中國字寫得這樣好,原來是楊先生的弟子,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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