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由庄入佛 六、虎陀禪師為信徒們開傳法會

當蘆溝曉月照著橋面霜花的時候,楊度從廬山回到了北京。三個月不見了,在家人的眼裡,他儼然成了另外一個人。出門時瘦瘦的,現在一胖多了,也結實多了。先前一天到晚眉頭緊鎖、思慮重重,現在一天到晚平平和和的,彷彿萬事都不在心上。他把家中過去所張掛的名人字畫全部下掉,換上他手書的條幅。他給母親房裡掛的是:「或有於佛光明中,復見諸佛現神通。」給夏壽田的房裡掛上:「佛身如空不可盡,無相無礙遍十方。」給叔姬的房裡掛上:「菩提樹下成正覺,為度眾生普現身。」給自己房間里掛的是:「皮膚脫落盡,惟餘一真實。」在餐廳的正中,高高懸掛的是一首七言詩:

他每天早上一個時辰晚上一個時辰,掛著覺幻長老所送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低首盤腿,一個人在書房裡默默地坐著,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李氏老太太見狀,對黃氏媳婦說:「阿彌陀佛,皙子這次廬山回來,真正成了佛門中人,只差沒有剃髮了。」

黃氏笑著說:「娘,我看皙子一天到晚有點傻乎乎的樣子。」

李氏老太太說:「這就對了。這世界壞就壞在『聰明』二字上,皙子先前是聰明過人,所以自找苦吃。這樣傻裡傻氣下去,說不定可成正果。」

叔姬與夏壽田商量:「我哥這次想必在廬山取回了真經,我們向他求教求教吧!」

夏壽田說:「好哇,我參了大半年的佛了,多有不解,正要向他請教哩!」

楊度知道後滿心喜悅地對大家說:「我參的是大乘佛學,不僅要度己,更要度人。明天上午我為你們開一個傳法會,有什麼疑問都可以提出來問我。」

第二天上午,楊度的書房臨時成了講經堂。他換了一件乾淨灰布長袍,頸上掛著那串傳了四代高僧得了佛門靈氣的念珠,盤腿坐在一個舊棉墊上。李氏老太太、仲瀛、叔姬和午貽都坐在他的對面,一個個態度嚴肅,表情認真,那氣氛與寺院里做法事並沒有多大區別,只差幾尊佛像幾根香燭了。

「佛像一時不好找,香燭家裡有,點上吧!」李氏老太太吩咐媳婦。

仲瀛建議:「碗櫃里還有一隻多年未用的老磬,拿出來敲幾下吧!」

楊度擺擺手說:「佛像不要,香燭不要,鐘磬也不要,這些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在心。」

叔姬笑著對夏壽田小聲說:「看來我哥修的是禪宗中的不學佛派。」

夏壽田笑了笑,沒有做聲。

楊度端坐棉墊上,默默地數著念珠。念珠數過三遍之後,他開始說話了:「十方居士,紅塵信徒,虎陀禪師今日在槐安衚衕開設講經堂,諸位於佛法和世事有不明之處儘管問來,本法師依超度眾生之大經大法,一一給你們解惑破謎。」

於是叔姬、午貽鼓掌起立,笑著說:「我們都入了虎陀禪師的無我宗,半日無我,便做了半日的佛。」

叔姬和仲瀛見夏壽田做出這副神態來,都悄悄地笑了。

楊度望了老朋友一眼,一本正經地說:「天畸道人心中有何疑問?」

夏壽田說:「昔者印度名僧菩提達摩來到我中國傳佛法,特開禪門一宗,衣缽相傳,至於五祖弘忍。弘忍將傳心法,令諸弟子各呈一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五祖說神秀未能見性。慧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說慧能亦未見性,但半夜密召他入室,為他說《金剛經》。慧能頓悟,遂傳衣缽而為六祖。此段公案傳之千餘年,世間佛子但知崇信,莫敢疑義。弟子想,傳法因緣,由於一偈,何以五祖說慧能亦未見性?若未見性,又如何傳法?此義難明,請為開示。」

楊度答:「善哉此問!天畸道人能明佛法第一義諦。六祖『菩提』一偈,雖說以空破有,卻未能即空即有,雖說去妄顯真,未能即妄即真。六祖呈偈之時,尚未透過末後一關,故其偈意偏空,未徹圓明實性。五祖夜半密傳心法,直指本心,使六祖頓明自性。非空非有,非妄非真,空有全消,妄真雙泯。眾生無垢,佛亦無凈,眾生無減,佛亦無增,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假修持,自然是道。此時六祖自見自心,自明自性,生死一關直超而過,永離三界,立見如來,俄頃之間即成佛道。」

夏壽一田點點頭,叔姬似有所悟。李氏老太太莫名其妙,但對「生死一關直超而過,永離三界,立見如來」這幾句很有興趣。她今年六十多歲了,常常不自覺地想到了死,心中不免有些恐懼,若能通過學佛法闖過生死關就好了。

仲瀛大半沒有聽懂,她惦念著中午的菜還沒有著落,應該到菜市場去買點菜來才是,否則,午飯如何對付?再見心明性,飯總還是要吃的吧!想著想著,便有點坐立不安了。

這時,叔姬發問了,她也學著夏壽田的口氣:「虎陀禪師,你剛才提到末後一關,既日末後,則必有前面。請問一共有幾關,又學佛之人過關與未過關有何差別?請法師一併指明。」

楊度將自己近來的研究成果與當年從寄禪那裡學來的高僧三義融為一體,正正經經地對她這個與自己一樣的聰明過人,也一樣的坎坷過人的妹子說:「禪家所謂末後一關即為生死一關。一切佛子,不度此關,不成佛道。詳其次第,則有三關。本來眾生皆有佛性,自心自迷,遂生魔境。於是佛因魔生,魔因佛起,佛高一尺,魔高一丈。多一分理解即多一分情識,多一層戒行即多一層孽障。將心治心,反成心病,只能漸修,未能頓悟。故其學佛難於登天,而其成佛易如履地。學佛必經多劫,成佛只在須臾。學佛始於漸修,成佛終於頓悟。修為頓中之漸,悟為漸中之頓。離頓無漸,不能舍悟而見修;離漸無頓,不能舍修而立悟。修時凡佛皆魔,悟後凡魔皆佛;修時佛魔對立,悟時佛魔對消。這頓悟即為第一關。」

叔姬點頭,問:「那第二關呢?」

虎陀禪師繼續傳法:「由此而進,則如一遍地皆機,忽然而遇,一念回光,大夢立覺。一切心魔,渺無蹤影;一切世界,粉碎無餘。多生情識一旦銷亡,生死命根一刀兩截,一了萬了,更無餘事。本來無佛,亦無眾生,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此為第二關。」

仲瀛聽到這裡,大為不解起來:既然本來就沒有佛,還說什麼佛法,建什麼寺院,入什麼佛門,拜什麼佛祖?這一切不都是瞎鬧騰嗎?想起再不去買菜,大家的午飯都吃不成了,她忙起身,去廚房裡提個菜籃子出門去了。

講經堂里,從廬山取回真經的虎陀禪師還在興緻酣暢地傳授禪宗的最高機趣:「由此而進,則如死去活來,別一世界,立地承擔,即我即佛,心如虛空,無在不在。一心超前,無前無後,無內無外,無有時間,無有空間,三世止於當時,十方止於當地。三世十方,備於一念,出世入世,無界可分,頓悟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槃。六生即佛,佛即我心。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上與諸佛同懷,下與眾生同體,一切平等,一切自由,萬相莊嚴,一心圓寂,不著不離,無牽無掛。一切世法,皆為佛法;行住坐卧,無非佛土;吃飯穿衣,無非佛事;時時皆佛,處處皆佛。世間佛子到達此種境地,便已入西天極樂世界。這就是第三關,也即末後一關。」

李氏老太太依然沒有聽出個究竟出來,但得知頓悟之後便可進入西方極樂世界,於是仍有興味聽下去。

叔姬聽後心裡想,這不是與莊子齊是非一死生差不多了嗎?原來修佛修到禪宗的最高境界,便也和老莊之學一脈相通了。這可真是《易傳》所說的「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了。前人說大道無古今,看來大道不僅無古今,亦無學派之分。突然間,她心裡似乎有一種一通百通之感。

夏壽田也聽出個道道來了,說:「昔日五祖傳法留此疑案,流傳至今無一能破。今日虎陀禪師所言,了卻禪宗千年公案。」

楊度心裡得意,說:「當年神秀有一偈,道的是第一關。六祖之偈道的是第二關。今日虎陀禪師道出了第三關,不可無偈,爾等聽著。」

楊度提高嗓門,一字一頓地念著:「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塵埃即無物,無物即塵埃。」

夏壽田、叔姬皆點頭。李氏瞪起眼睛望著兒子竭力記下,但偈語聽完後,她一個字也沒記住。

叔姬說:「弟子聽了吾師傳這三關之法後,有所啟發,試加以歸納。不知對不對,請吾師指點。」

叔姬超乎常人的穎悟力,楊度一向是知道的。他想讓她來提煉一下也好,日後再對別人傳法時便可簡潔一點,遂鼓勵道:「庄大士儘管說來。」

叔姬想了一下,說:「佛法有三義。心法即是佛法,此為第一義。無心無法即是佛法,此為第二義。無法之心,無心之法,即是佛法,此為第三義。如此三義皆為心法,又皆為佛法。故此弟子亦有一偈:佛佛傳心法,無心亦無法。心心無法心,法法無心法。」

楊度聽了心裡一驚:叔姬果然非凡夫俗子。遂說:「庄大士三義歸納得好,此偈亦將為佛門名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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