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由庄入佛 五、叔姬把五彩鴛鴦荷包送給了心中永遠的情人

當帝王之學的傳人步著其師的後塵接二連三慘敗的時候,出嫁二十年重返娘家的楊氏才女,卻在寂寞之中得到了意外的收穫。已屆不惑之年的叔姬,這一兩年來心中常常有一股微微的暖意在滾動,彷彿逝去多年的青春朝氣又重新萌發了。她時時覺得生活中有一束陽光在照耀,抑鬱多年的心胸又顯禧開朗起來。她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夏郎在身邊的緣故。

從總統府內史淪為帝制餘孽的夏壽田,一直保持著心態的平靜。他本是一個沒有多大事功慾望權力慾望的人,他的最大興緻不是做官,而是吟詠於詩書之中,寄情于山水之間。先前做內史,他無意利用這個重要的職務為自己謀取什麼,現在丟掉了這個職務,他也喪有覺得損失更多。將近五十歲的前榜眼公,歷盡國亂民危、父喪妾死的人世滄桑後,更為自覺地服膺道家清靜無為的學說,並自號天畸道人。皙子由庄入佛後,邀請他和叔姬陪伴,他也欣然依從。儒、道、釋三門學問,歷來是三峰並峙。前面兩座峰都已入山探過寶,豈可置第三座於不顧?何況與他一起游這座西天靈峰的,還有一位世間難覓的才女。

夏壽田很是佩服叔姬的才華。當年東洲島上,叔姬一曲《玉漏遲》壓倒鬚眉的往事,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記憶中。後來彼此南北睽違,聯繫不多,然心裡總記得。三年前,夏壽田從西安回到北京,與叔姬久別重逢,二人都很快樂。以後夏壽田常去槐安衚衕,與皙子談國事的時候少,與叔姬談詩文的時候多,越談越覺得叔姬並非等閑。有時,他們也談起婚姻,談起家庭。夏壽田對叔姬心中巨大的悲苦甚是同情,他甚至為此感到內疚,因為叔姬和代懿的結合,是他第一個提出的,他後悔那時對他們兩人都了解不夠。

是敬佩叔姬的才華,是憐憫叔姬的處境,是救贖當初的過失,抑或是別的什麼微妙的心思?夏壽田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出於何種原因,他一直沒有把陳氏夫人接到北京來,而槐安衚衕卻有股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他。

洪憲帝制失敗後,他居然神差鬼使似的,沒有在楊宅牆壁上再掛岳霜的《灞橋柳絮圖》,也沒有在案頭上再擺上愛妾的玉一照。這個細一微的變化;楊家所有人都沒有覺察出來,卻給叔姬以極大的撫慰和滿足。就沖著這,叔姬彷彿覺得照顧體貼這個落難的男子,是自己應盡的責任。

叔姬心裡清楚,跟代懿結樆二十年來,不要說這些年了,就是剛結婚的那幾年,她也沒像一般多情的少婦那樣,對自己的丈夫愛得瘋狂,愛得深沉。她的腦海里總抹不去夏郎的丰采,心靈里總割不斷對夏郎的綿綿思念。從日本回國後,夫妻關係中有了一道深刻的裂縫,叔姬更是常常捧起夏壽田送給她的那朵大紅宮花,痴痴地望著它,晶瑩的淚水悄悄滴在花瓣上。有時她也會從陪嫁的紅木箱里翻出少女時代繡的五彩鴛鴦戲水荷包來,輕輕地撫摸著那兩隻遊戲於蓮荷中的鴛鴦。在萬千愁結越結越緊時,她只有以撫枕痛哭來做一番暫時的解脫。

也真是老天不負有情人,十多年一後,哥哥竟然與夏郎同官京師,而母親又決定與嫂嫂同行北上,叔姬不顧丈夫的請求、公公的勸阻,毅然隨母嫂來到北京,她要努力尋覓當年的溫馨。然而,她失望了,因為夏壽田那時並不在北京,為一座孤墳而滯留西安。

好了,夏郎終於返回北京,能常常和自己敘舊聊天、談詩論文了。尤其是這次的逃避通緝,從槐安衚衕到海河洋樓,又從海河洋樓回到槐安衚衕,叔姬感覺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已的身邊,因為那道由岳霜的遺物而築起的樊籬已經拆除了。

代懿離開北京回湘潭前夕,一再請求叔姬和他一道回家。叔姬儘管很想念兒了,但還是硬著心拒絕了。兒子快二十歲了,不太需要她的照顧了,而夏郎卻令她縫蜷纏綿,難捨難分。

多少個旭日東升的清晨,叔姬對著窗外,凝視小庭院里的夏郎在屏息靜氣地練太極拳;多少個人靜更深的月夜,叔姬披衣走進隔壁的房間,為燈下的夏郎添水續茶,叮囑他早點安歇;多少個神清氣爽的上午,叔姬和夏郎相向而坐,讀佛經,參禪理;多少個驀色蒼茫的黃昏,叔姬伴著夏郎,散步柳枝下,議漢文,說唐詩。在這種時候,叔姬心裡充溢著甜蜜和幸福。她感激上天終於酬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苦相思。她有時朦朦朧朧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是夢幻,而跟下才是真實的。她應該是從未嫁給王家做媳婦,夏郎也從未有過別的女人,才高氣傲的叔姬和風神俊逸的夏郎,天地同時誕育他們的目的,便是為了讓他們能比目遨遊,比翼齊飛。有了這,今生還求什麼!

秋風起了,葡萄架上的青葉漸漸變黃,叔姬惦念著遠去廬山的哥哥,盼望他一路平安早日歸來。這時,她忽然發現葡萄架邊正一前一後飛著兩隻蝴蝶。前面的那只是黑褐色的,翅膀較大,上上下下的,飛得瀟洒自如。後面的那只是粉白色的,翅膀較小,左左右右的,飛得飄逸優美。小庭院里很難有蝴碟飛進來,何況時序已是初秋!

叔姬饒有興趣地觀看,看著看著,她的雙眼模糊了,迷濛了,面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陽春三月,百花競開,歸德城外,山青青,水粼粼,一個少女在嬉笑著,奔跑著,追逐一隻少見的藍黑相間的大蝴蝶。一會兒,一個英俊青年幫著少女撲捉。他逮住了這隻蝴蝶,但他跌倒了,滿手掌都是血。少女從他手裡接過蝴蝶,發現他的辮子異於常人的黑亮。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心中湧起一股濃濃的春情,彷彿造化所孕育的迷人春意,瞬時間全部貫注了她的胸臆。

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時光一眨眼便已過去,二十多年前的此情此景卻永遠不會忘記。為了留住青春年代的美好回憶,為了紀念那段銘心刻骨的情懷,叔姬決定精心精意地填一閨詞。她選擇了姜夔自製的音律最美的《疏影》作為詞譜,標題定為《秋蝶》。

叔姬因身體多病,多年來已不做詩詞了。她今天興沖沖地鋪紙磨墨,將詞名寫好後便托腮凝思起來。夏壽田一早便到琉璃廠尋書去了,母親在廚房裡幫黃氏嫂子洗菜做飯,何三爺早在去天津前就辭退了,故而大門一天到晚都關著。小小的四合院,靜靜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慢慢地,雲層越來越厚,天色變得灰暗了。一陣北風吹來,夾雜著飄飄雨絲,灑落在地上,將幾片枯萎的葡萄葉一起帶下。溝邊磚縫裡的小草在寒風中抖索著,猶如乞兒似的可憐。定睛看時,那兩隻蝴蝶卻不知何時不見了,庭院里頓覺冷落。叔姬覺得有點涼意、她趕緊將那件鑲著孔雀毛的披肩披上,卻依然不敵寒氣的侵襲。她明白了,這寒氣原來是從心裡冒出來的,再厚的衣服也抵禦不了。她想起易安居士晚年的作品來。那詩詞中的意境與早年的迥然不同,儘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滲慘戚戚」的味道,即便是「元宵佳節,融和天氣」,她也會想到「次第豈無風雨」。唉,宇宙間的春天已經過去,人生的春天也早已逝去,再美好的回憶亦只是回憶而已,它哪裡能夠代替活生生的現實!現實是徐娘半老,血氣已衰,再也不會是採花釀蜜的春蝶,而是躲風避寒的秋蝶了!

想到這裡,一股無可奈何的悲哀感再也排遣不掉,筆底下流淌的竟是滿紙淡淡的怨愁:

看朱又碧,嘆四時荏苒,佳景非昔。纖影徘徊,似喜還愁,無言也自堪惜。

妖嬈意態宜妍暖,爭忍聽寒風蕭瑟。暗銷魂,粉退金殘,恨入修眉誰識?

凄寂青陵舊見,絲絲嫩柔柳,時又飛雪。本是無情,自解翩翾,忘卻去來蹤跡。

當年幸入庄生夢,自不管露紅霜白,且漫誇冷菊夭桃,一任春華秋色。

寫完後,叔姬再吟誦一遍,竟然完全不是動筆前的初衷了。她嘆了一口氣,倒在床上昏昏睡了過去。

午後,夏壽田回來了。他今天在琉璃廠訪到了一幅北魏碑的拓片,進門便徑直向叔姬的房間里走來,要與她共同欣賞。

房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只見叔姬睡在床上,正要退出,一眼瞥見書案上擺著一張詩箋。夏壽田拿起一看,正是叔姬上午所填的《疏影·秋蝶》。看完後心想:叔姬多年不做詩詞,今日所吟,分明比過去更深一層意境,尤其這番「一任春華秋色」的道家真意更是難得。不要冷淡了她的秋興,我來和她一首。

回到自己的房間,當年的詞臣踱步沉吟半個時辰後,也以《疏影》為譜填了一閱《秋蝶》,分別在前後寫上「庄大士吟正」、「天畸道人奉和」等字樣,將它送到叔姬房間的書案上,與前閱《秋蝶》並排放著。

叔姬起床後,想把上午填的詞再修改修改,走到書案邊,立即被夏壽田的和詞所吸引。她又驚又喜,拿起來念道:

疏闌一角,正晚煙欲起,涼夢初覺。幺鳳獨歸,似識空階,多情還近珠箔。

海棠春半初遊冶,直數到銷魂紅葯。料越羅褪盡,金泥不分,秋來重著。

夜夜杜陵雙宿,年時待追憶,風景非昨。只有叢蘆,舞遍荒汀,亂點無人池閣。

玉奴解領繁霜意,定不怨粉寒香薄。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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