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由庄入佛 四、一個萬籟俱寂的廬山月夜,楊度終於領悟了佛門的最高境趣

臨清流以濯足,凌高岡而振衣。

中年漢子說:「澤惠寺在香爐峰半腰上。香爐峰就是當年李謫仙看瀑布的那個山峰。」

「居士,請醒醒!」

楊度就這樣心事重重,腳步沉沉,目光獃滯,神情頹靡地走了一整天,四百旋山路只走了三分之一,便早早地借一個獵戶人家歇息了。

小和尚用瓦盆端來幾隻剛煨好的紅薯,又從鹽水缸里挾出幾塊醃泡的蘿蔔片來。老和尚說:「我與徒兒已經吃過了,你走了一天的路,想必很餓了,將就吃點吧。」

兩位法師對他的偈語甚是滿意,看了這兩首詩後卻在心裡搖頭:還在惦念著窮通治亂、帝師王佐,看來他的內心深處仍沒有脫胎換骨!

「法師、我來廬山是誠心誠意想得到佛性的啟示。能在澤惠寺見到您,也是緣分,法師能給我以指點嗎?」

「認識,認識,他是我的同鄉摯友。」

「施主是來廬山遊玩的?」老和尚輕輕細細地何。

窮通治亂無關係,任我逍遙自在天。

「就在香爐峰上,那太好了!」楊度情不自禁地說。

又是一天的攀登,楊度來到了牯嶺。牯嶺儼然一個集鎮,店鋪房屋不少。楊度落下腳後即向人打聽徹悟庵,何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旁一邊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說:「廬山沒有徹悟庵,倒是有個小寺院叫做澤惠寺。居士是不是聽白了音?」

楊度隨著老和尚走出了澤惠寺。

「法師,我借寶剎住幾天,行嗎?」

漢子說到這裡,竟搖頭晃腦地吟起李白那首《望廬山瀑布》的詩來:

楊度又對自己二十年來的經歷做了一番清理,深為自己當年的執迷不悟而可笑,於是提筆寫了兩首詩分贈給澤惠寺的老和尚和東林寺的住持。

藉蒼苔以憩卧,采松實以療飢。

「居士功德無量,功德無量。」聽說楊度已為寄禪編好了詩集,和尚合十致禮斂容說,「居士既是寄禪大法師的摯友,又為我佛門立此大功德,老僧理應敬如上賓,只是澤惠寺寒倫得很,有辱居士光臨。」

「香爐峰離此不遠,半日工夫就到了。不過,從山腳走到山腰,也要走半日。」中年漢子熱情地介紹,「澤惠寺,是明朝中期建的。據說是一個商人來廬山參拜東林寺,在菩薩面前許下願,說是若發了大財,則在香爐峰上建一座寺院。後來此人果然發了大財,便還願建了一座寺院,取名澤惠寺,感謝菩薩恩惠了他。先前規模不小,年久失修,現在破敗了。寺里住著一老一小兩個和尚。老和尚早年也闖過江湖,中年後削的發。居士若去,他們會高興接待的。」

「阿彌陀佛。」老和尚鄭重其事地何,「居士有何見教?」

澤惠,徹悟,音的確有點相近,莫非是夢中聽白了?楊度大喜道:「是的,是的,就是澤惠寺!請問在哪裡,離此地多遠?」

老和尚諦視楊度,靜靜地聽完他這番長論,沉吟良久,說:「居士苦衷,老僧能夠知道。老僧年輕時也有用世之心,皈依佛門之後,方知世事皆空,用心全無必要,於是下定狠心,一刀斬斷命根。從此萬緣皆盡,萬念皆息。」

或策杖于山巔,或泛舟於水湄。

楊度心一動,說:「法師剛才說得好,一刀斬斷命根。如能這樣,的確斷絕了一切俗緣,連同自我也會同時斷絕,但這一刀如何下呢?」

楊度想,這個老和尚過去也是個闖蕩江湖的人,世間的富貴繁華辛酸苦辣一定都經歷過,現在能守著這個大山中的荒寺,心如死灰,真是非同尋常,想必他能給我以啟示。

次日一早再上山。臨行時向老獵人打聽徹悟庵,老獵人想了半天后搖了搖頭。楊度也知道徹悟庵是沒有的,但又對它懷著一線希望。常言說心靈相通魂魄入夢,說不定靜竹的魂魄真的來過廬山,知道廬山有一座徹悟庵。果真尋到了徹悟庵的話,一定要在庵中住下來,夜夜與靜竹的芳魂相會!

隨白雲以朝出,乘明月而夕歸。

隨所取而已足,何物境之可疑。

寺門虛掩著。剛要推門,一個十三四歲的光頭小男孩走了出來,見到他,彷彿見到天外來客似的歡喜雀躍,很熱情地請他進門,又對著裡面高喊:「師父,有施主來了!」

也許是昨天太勞累了,天明時楊度醒來,發現昨夜睡得又沉又死,什麼夢也沒做。他有點遺憾。

這一帶更加冷寂。在到達山腳的整個途中,楊度沒有遇到一個人,連遠遠的一個樵夫的背影也望不見。一路上走著,他時常有一種遺世獨立之感。經過一番艱難的攀援,傍晚時分,來到一座小小的古舊的寺院面前。抬頭一看,長滿苔鮮的青黑磚壁上有著三個墨跡暗淡剝蝕的字:澤惠寺。楊度又驚又喜,果然有這樣一座寺院,若是今夜在這裡遇見靜竹就好了。

枕溪邊之白石,仰樹杪之蒼崖。

「謝謝!」楊度說話間將四周略微打量了一眼。

啊!這是到了什麼地方?楊度被眼前的景象弄錯了。近處,古樹老藤青草雜花,都在若隱若顯似有似無之中;遠處,白天可以看得見的牯嶺天池,都被一層青灰色的綢紗所罩住。抬頭看,一輪圓月正從雲層里緩緩移出,滿天星斗彷彿伸手便可以摘到。明月的清輝灑在廬山的各個角落。再定睛一看,又似乎覺得牯嶺、天池依稀可見。四野無聲,萬籟俱寂,楊度彷彿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與天地星月山石樹木緊緊地貼在一起,又覺得它們也都有一顆心,與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慢慢地,他好像感到明月的光輝籠罩了自己,星斗的亮閃圍繞了自己,香滬峰乃至整個廬山都在伸出千萬雙手臂來擁抱自己。天和地在漸漸靠攏,自身也漸漸地與它們—星月山石樹木天地融為一體。楊度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起躍,在升華,在騰飛,如罪人之出獄,如遊子之還鄉,如久病之痊癒,如大夢之初覺……

「法師客氣了。」

喊聲剛落,從裡屋走出一個清清瘦瘦的老和尚來,滿面笑容地對楊度說:「施主光臨,請坐,請坐!」

「施主,你是人世間少有的丈夫!」

放予懷於宇宙,視萬物而無之。

「我不是富貴人,住得慣,你們吃什麼我吃什麼。」

「法師!」楊度四十餘年的心智驀然大開,心扉猛地透亮,胸臆間如同點燃起萬道明燭,照耀著千道霞光。瞬時,他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貫通了。「我懂了,佛已經啟示了我。法師你聽我說吧!」

「哦!」老和尚面露喜色,又問,「居士在家也讀過佛經嗎?」

「不瞞法師說,多年來我便在溈山密印寺、北京法源寺里接觸過內典;這大半年來,什麼事都不做,什麼書都不讀,專門讀佛經,各宗各派的經典讀過幾十部。當然,在法師面前,這是班門弄斧了。」

吃完飯,老和尚並不再問起他來此地的目的,楊度卻主動地告訴和尚。他沒有說出靜竹的名字來,只用「亡妻」一詞代替,因為如此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表敘。靜竹在生時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名分,死後,楊度倒時時刻刻覺得自己這一生真正的妻子應該是她。

「我也知道這是空的。」楊度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的亡妻大概是要我來廬山尋求某種啟示。」

楊度將他與寄禪的交往簡單說了一下。

「行!」老和尚一口答應。「只是我這裡沒有東西可招待,吃的是紅薯,咽的是酸菜。施主是富貴場里來的,怕住不慣。」

也不知什麼時候了,楊度被老和尚推醒,他趕緊穿衣起床。

隨緣游兮!

正當廬山的楊度自以為已證大道的時候,京師槐安衚衕里,他的兩位志同道合者卻陷在情感的煎熬中。

「真的成佛了。」老和尚正色道:「佛即智慧,佛即頓悟。居士慧心靈性,早已立地成佛。」

而眼下呢,同樣是仲夏,同樣是名山如畫,同樣是因為靜竹而來,但今日與昨日相比,真可謂恍若隔世!

楊度很感激這個博聞的漢子。在牯嶺睡了一夜,次日早上帶了些乾糧,踏著茅草叢生的羊腸小路,朝香爐峰走去。

成是侯王敗匹夫,到頭歸宿總丘墟。

秋風吹動廬山迎客松的時候,楊度告別了澤惠寺和東林寺,啟程回京。臨別時,他為眾僧口佔一偈:我即是佛,我外無佛。身外無心,心外無物。聲色香味,和成世界。時無先後,地無內外。三世當時,十方當地。時間空間,一念之際。差別相起,名曰心囚。一切掃卻,平等自由。此心無為,而無不為。天然一佛,無可言思。

見楊度尚未醒悟過來,老和尚說:「今天我們就說到這裡,你去好好琢磨一切皆空、斬斷命根的話。夜半子時,我們再接著談。」

聽春泉之逸響,挹夏木之清暉。

楊度懷著一股無法排遣的惆悵,踏上了廬山的山道。正是仲夏天氣,廬山樹葉繁茂,一片新綠。流泉淙淙,鳥鳴嚶嚶,給靜穆的大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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