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紅低唱 三、究竟是人生不宜久處順境呢,還是順境原本就是誘人墮落的陷阱

袁世凱以為他宣布不做皇帝,西南方面便會止戈息兵,全國也會再一致維護他的國家元首的地位。豈料護國軍並不買他的賬,提出了幾條和議條件:袁世凱退出總統之位,可免去一死,但須逐出國外;誅帝制禍首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大典籌備費及用兵費六千萬,應查抄袁及帝制禍首之財產賠償;袁之子孫三世剝奪公民權。袁世凱自然不能接受這種條件,於是戰爭並沒有停息。

不久,浙江宣布獨立。一個多月後,袁世凱寄予重望且與袁克定拜過把子的陳宦在四川宣告獨立。幾天後,湖南將軍湯薌銘又宣布獨立。袁世凱立即派唐天喜率部前去鎮壓。唐天喜跟隨袁世凱幾十年,是袁的忠心家奴。唐臨行時向袁表示要皙死效忠總統。誰知一到湖南,他見民情激奮,湯薌銘的力量比他強得多,便立即投靠了湯。消息傳到中南海,袁世凱如遭五雷轟頂,連叫數聲「唐天喜反了,反了」後,便昏迷不醒了。

袁世凱已卧床一個月了,近來又連續五六天不能導尿,身體已虛弱至極。袁克定見父親昏迷過去,知已無望了,便趕緊要夏壽田將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楊士琦等人請來,安排後事。夏壽田說:「皙子說他好久沒有見到總統了,很是惦念,也叫他來與總統最後見一面吧!」

已從太子夢中醒悟過來的大公子點了點頭。

楊度的心緒十分蒼涼悲哀,他窩在槐安衚衕家裡,已經整整兩個月足不出戶了。自從袁世凱宣布撤銷帝制,楊度對蕩平護國軍維護帝制的期望便徹底破滅了,但他君憲救國的信仰卻並沒有破滅。兩個月來,他對自己近年來的行事做了一番細細的反思。他堅信不是君憲制不對,而是袁世凱非行君憲的明君。袁的最大錯誤是逼走了蔡鍔。倘若重用了蔡,哪來的雲南反對;倘若雲南不鬧事,何至於有今天?他也堅信自己一番為國為民的苦心,終究會得到世人的認可。他在辭去參政院參政的呈文中,一面表明自己的心跡,一面發泄對袁的無可奈何:「世情翻覆,等於瀚海之波;此身分明,總似中天之月。以俾斯麥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亂國,即令有心救世,終於無力回天。流言恐懼,竊自比於周公;歸志浩然,頗同情於孟子。」

這篇呈文公開發表後,便有《京津太晤士報》的記者來槐安衚衕採訪。他神態安閑地對記者說:「政治運動雖失敗了,政治主張絕無變更。我現在仍是徹頭徹尾君主救國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中國之時局,除君憲外,別無解紛定亂之方。待正式政府成立後,我願赴法庭躬受審判,雖刀鋸鼎鑊,其甘如怡。」

這個談話披露後,更招致輿論界一片痛詆,都罵楊度是一個冥頑不化十惡不赦的帝制餘孽。甚至有人主張立即予以逮捕,泉首示眾,以為至今仍堅持帝制者之傲戒。楊度心中雖有些恐慌,但知道畢竟還是袁世凱在做總統,決不會有人闖進槐安衚衕來抓他的。誰知強壯如虎的袁大總統,一說病,便馬上不可收拾了。

楊度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來到中南海居仁堂,這裡的氣氛陰冷凝重。夏壽田把他領進袁世凱的卧室,病榻四周站著十來個人,一律肅然,房子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德國醫生希姆爾正在給袁世凱打針,鑷子碰撞鐵盒子發出的聲音,顯得格外尖厲刺耳。誰也役有去理會楊度,只有楊士琦用陰暗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他立時覺得身上有一塊肉被刀切掉了似的。

他悄悄走到床邊。袁世凱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原先圓胖的臉已經消瘦了,肥厚的嘴唇也變成乾癟癟的,惟獨兩撇黑白相間的牛角鬍鬚依舊粗硬地翹起,彷彿不願倒下總統的威風似的。望著袁世凱這副模樣,楊度心中甚是悲愴。戊戌年小站初次晤面,至今已是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間,就是病榻上的這個人,憑藉手中的軍隊,升巡撫,晉總督,入軍機處,又因為這支軍隊而招嫉遭貶。三年後奇蹟般地復出,位居總揆,斡旋南北,捭闔朝野,居然當上了民國的總統,又過了八十多天皇帝癮。真可謂挾風雷,驅鬼神,是當今中國的第一號強人。十年來跟著他,試圖憑藉他的力量施展平生抱負,這原本是沒有錯的。倘若他能重用自己,由自己來組閣主政,從從容容,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把憲法實施好,把國家治理好,到了國家強大了,百姓富裕了,那時總統功德巍巍,天下歸心,再由自己出面,率領百官,懇請他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金甌不缺,將共和改為帝制,那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事。國體雖變,政體不變,上下相安,四夷不驚,豈不甚好!只可惜他用庸才而不用人才,使得大公子不安,自己也有怨氣,匆匆忙忙地把事情提前辦了,弄得天時不遂,人和不成,好事反而變了壞事!袁項城呀袁項城,你精明一世,只因為不用我楊度而弄到如此結局,也害得我今後難以處世為人。這些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使國家失去了一個不可復得的機會!你撒手走了,留下這個即將大動蕩大分裂的爛攤子如何處置?

「總統醒過來了!」有人輕輕地說了一聲。

楊度見袁世凱睜開眼睛,目光無神地將圍在四周的故舊僚友們都看了一眼,臉上無任何錶情。楊度看到袁世凱的目光望著自己了,他真想喊一聲「總統」,但又叫不出口。他覺得袁世凱在盯著自己時,嘴巴微微動了一下,好像有話要說。一會兒工夫,目光又轉過去了,袁世凱望見自己的嫡長子袁克定了。袁克定走前一步,正要握著父親的手,只見袁世凱吃力地將右手略微抬起,無目的地指了一下,嘴巴又動了動,終於輕微而又清晰地吐出一句話來:「他害了我!」

袁克定一驚,不敢把手伸過去。他意識到父親至死也沒有忘記《順天時報》的事,這句話中的「他」,一定指的是自己。

楊度也猛然一驚,總統莫不是在說我?是我把蔡鍔竭力引薦到北京來的,最終反掉帝制氣死總統的恰恰是這個蔡鍔。「他」,不就是被總統罵作「蔣干」的我嗎?

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等人也都吃了一驚:這個害死了大總統的「他」,究竟是誰呢?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

本來就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更增添了幾分恐怖。

說完這句話後,袁世凱又閉上了眼睛,從此再沒有開口了。延至第二天上午十時,他終於永遠閉上了雙眼,為袁家壽不過六十又增加了一代人證。

袁克定給父親穿上了準備登基用的龍袍朱履平天冠。袁世凱生前沒有做成正式皇帝,死後卻穿上帝王服去向閻王爺報到。繼任的黎元洪則以大總統的禮儀,為袁舉行隆重熱鬧的喪典。在上千副輓聯中,有一副竟丈貢緞上的輓聯最為引人注目,它以筆力渾厚的書法、措辭微妙的內容,向世人表達了挽者本人的一腔怨憤:

共和誤民國,民國誤共和?百世而後,再平是獄;

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泉之下,三複斯言。

輓聯左下角署名:湘潭楊皙子。

袁世凱死了,護國軍方面白然不便來北京鞭屍焚柩,只得把懲辦帝制禍首十三太保的事再次提起,並聲言如不拘殺這十三個人,決不與北京政府達成和議。

黎元洪本來就討厭袁世凱稱帝,他拒不接受武義親王之封,就是對帝制的公開反對。對懲辦禍首之事,他自然贊同。正準備按護國軍提出的名單一一捉拿,卻不料說情擔保的電報一封封飛到他的桌上。

首先是袁克定從洹上村墓廬打來電報,為他的表叔張鎮芳和他父親的老部下雷震春講情。黎元洪既然禮葬袁世凱,自然也不便拂逆服中的大公子的意,回電准予將張、雷二人從帝制禍首名單中划去。接下來,馮國璋為段芝貴、袁乃寬討保。馮現在是北洋系的老大哥,黎要巴結他,當然要給他這個面子。於是段、袁的名字也劃掉了。然後,李經羲打電話給黎,說嚴復、劉師培人才難得,不宜關進牢房。嚴復的名望素為黎所知,劉師培的學問也讓黎的幕僚們佩服,這樣,嚴、劉也不通緝了。

黎元洪見四方都來保人,想想自己也要趁此機會保幾個才好。尋思本人乃是靠著革命黨的力量才有今日的尊榮,又何況革命黨潛在的力量很大,說不定哪天一聲喊,會又從四處冒出,須預先留個後路。他便以己身做保人,將李燮和、胡瑛的名字劃掉,本想連孫毓筠的名字也一塊去掉,只是孫為副理事長,目標大,保不得。

十三太保,去掉了八個,其他的如梁士詒、朱啟鈴、周自齊、孫毓筠四人都有人出來為他們講情說好話,惟獨楊度,普天之下無一人為他說話,相反地,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刊登罵他的文章,斥責他由騷動的進步主義的鼓吹者一變為君憲制擁護者,再變為民主共和的策士說客,三變為帝制復辟的禍首,真是個反覆無常、賣身變節的無恥文人。有的文章還揭發他一貫嫖娼宿妓,多年前就從八大胡同里拐走了兩個女人,如今又仗勢霸佔雲吉班的紅牌姑娘。為了討好這個煙花女,竟然貪污公款,用三萬銀元買了一件冒牌字帖送給她,還用四十萬元贖出來金屋藏嬌,千真萬確是個無品無行的風流蕩子。又申討他在全國一片反對聲中,仍然堅持帝制不改,與潮流為敵的罪行,是一個不折不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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