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籌安會首 六、嚴復說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

什麼寒暄也沒有,待楊度剛一坐下,嚴復便說:「楊皙子先生有治氣喘病的祖傳秘方,請說說,是什麼方子。」

庚子年,嚴復避八國聯軍之難去上海,參加了由唐才常等人發起的保國會,並擔任副會長。以後歷任京師大學堂附設的譯文局總辦、復旦大學校長、教育部名詞館總纂。辛亥革命前一年,清廷賜嚴復文科進士出身,又賞海軍協都統銜。民國成立後,袁世凱先後任命他為京師大學堂總辦、總統府高等顧問、約法會議議員、參政院參政。

嚴復不明確表態,卻提出一個問題來:「你們要改用君憲,一定是心目中有了一個英明的君主。這一個君主是誰呀!」

嚴復看那名刺上寫著:國史館副館長參政院參政勛四位湘潭楊度皙子。他把名刺往桌上一放,吩咐兒子:「你對他說我氣喘病又犯了,不能見客,請他原諒。」

楊度在客廳里剛坐下,見裡屋走出一位皮肉鬆松胖胖、鼻樑上架一副金邊鏡片、嘴唇上蓄著一字形黑白相間短髯的老頭子,便知道這就是名滿天下的又陵老人了。他站起來恭敬地說:「楊度拜見嚴老先生!」

說著又搖起摺扇來,一副十足的老名士派頭。

「我今天來拜謁老先生,是想就《天演論》里的一個問題向您請教。」嚴復一副提不起神的樣子使楊度頗為沮喪,倘若在以往 他必定會立即告辭了,但眼下負有重大使命,不管這個老頭子是如何的冷淡,他也要想辦法使他變得熱乎起來。他要將這幾天鑽研《天演論》的一個大發現說出來,他相信這一定會引起嚴復的興趣。

楊度應約而來,嚴復親自泡了一碗上等武夷岩茶招待他。

「是的,我素來不提倡民主共和。」嚴復將頭上黑白相間的長髮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說,「民主共和是要在一個國民性相當優秀的國度里才能實行得好。打個比方來說,人要長大了,成熟了,才能判別是非,獨立辦事。年幼時不成熟,沒有獨立處事的能力,就只能依靠有才幹的大人來呵護,來指導。美國,法國這些國家國民性比較優秀,他們可以行民主。中國的國民性低劣,好比不懂事的小孩子,君王是帶領他們的大人。故中國不宜行民主,只宜行君憲。」

楊度忙說:「您概括得精闢。這樣作偽下去最終必變為無恥。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與其假共和真專制,不如乾脆行真專制,摘掉民主的假面具,重行君憲制。」

楊度暗思:這老頭子果然不大好打交道。他是早作了準備的,便壓下心中的不悅,做出一副笑臉來說:「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最近又將老先生的譯著《天演論》重讀了一遍,依然如十多年前讀時一樣,觸動很大,獲益良多。」

嚴復的最大功德是翻譯了以《天演論》為代表的一大批西方名著,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一整套西方理論引進中國,對中國思想界有著振聾發聵的作用。當時幾乎所有有志之士都如饑似渴地閱讀嚴譯名著,這些譯書使他們的視野為之開闊,耳目為之一新,生氣勃勃的西學知識給了他們認識中國改造中國的最新工具。

嚴復一生對名位權勢很超脫。戊戌年,他對康梁的維新變法是支持的,併當面向光緒帝直陳變法自強、出國考察的建議,但政變後禍未及於他,他依然做他的天津水師學堂總辦。這原因是他未進入維新新貴們的官場。袁世凱羅致他,他不去,也是因為他不想與權位沾上邊。楊度爭當交通總長、想做國務卿這些事,嚴復都有所風聞。他覺得楊度與他走的是兩條路,道不同不相與謀。

「你的族叔在哪裡?」嚴復見楊度自己並不知這個祖傳秘方,心裡已有三分不快。

嚴復冷笑:「袁項城比起桓溫來不啻差之千里!」

嚴復心裡想:這小子原來是在耍弄我,於是板起面孔說:「這麼麻煩,算了吧!老朽體弱,不耐久坐,楊先生見我有什麼事,就請直說吧!」

嚴復隨便揮了揮手,面無表情地說:「坐下吧!」

見嚴復自己鑽進了圈套,楊度很高興,忙說:「老先生真不愧為中國人中的先知先覺,您真是把中國的國情看得入木三分。我一向主君憲制,辛亥年全國民情洶洶,都說要行民主共和,我那時拗不過大家,改變立場也主共和。共和實行了四年,國家沒有起色,更談不上立憲。袁大總統深諳中國民情,知民主不行,但又不能拂逆一部分人的好意,遂明行共和,暗取專制。這其實是在作偽。」

嚴復欣賞梁啟超,見楊度談起這段往事,便問:「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梁啟超的?」

楊度心裡冷笑道:老頭子說的這些都是不著邊際的話。這等迂闊的人,想必也不能辦成什麼事,倘若不是看在早年的名聲上,根本犯不著在這裡磨嘴巴皮。心裡雖這樣說,口裡的話還是客氣的:「老先生,您的話固然不錯,但漢光武、唐太宗畢竟歷史上不多見,宋、元、明、清都沒有出過這樣的皇帝,王朝也照樣建立,照樣鞏固。何況許多人都說過,袁項城就是今天的桓溫。按您的標準,他也可以做個中等君王,為何不可以輔佐他做個皇帝呢?」

「這些事還是你們後生輩去弄吧,我今年六十三了,又衰病如此,怎麼能參與?假設我年僅天命,又或者雖過花甲而未病,我跟著你們再風光一回,即使殺身亡家也無所謂。」

楊度沒料到老頭子會如此堅決地反對袁世凱做皇帝,愣了一下問:「老先生,為什麼袁大總統不能做皇帝呢?」

他於是挺直腰板,斂容正色道:「嚴老先生,二十年來,隨著《天演論》的廣泛傳播,您也名滿海內外,千千萬萬有志於國事的讀書人,從《天演論》中學到了許多古來所未有的新知,因而對您的崇仰,近世以來幾無第二人可比。我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留學生們都說出國前所有的新學知識幾乎都是從嚴譯名著中得來的,又說無侯官嚴先生,則無中國之新學。於此可見您對中國的影響之大。」

「老先生,二十年前您在《辟韓》那篇文章里說,苟求自強,則六經且有不可用者,況夫秦以來之法制。前兩年您又積極提倡讀六經。您為什麼到了晚年又改變了中年時的看法呢?」寒暄幾句後,楊度有意將話題引進自已所設下的圈套。

楊度說到這裡注意看了一眼嚴復,只見他停止了搖扇,臉上露出微笑。顯然,他是愛聽這種話的。

楊度說:「老先生這話最是說得好,天命不可違。天命屬於誰,我們就儘力擁戴他;天命不予,強推也是空的。」

四條廣路夾高樓,孤憤情懷總似秋。

文物豈真隨玉馬,憲章何日布金牛?

莫言天醉人原醉,欲哭聲收淚不收。

辛苦著書成底用?豎儒空白五分頭。

比起半個月前來,嚴復不僅氣色好多了,而且興緻也濃烈多了。他爽快地回答了楊度提出的問題:「二十年前,我看到西方文明進步的一面多些,對中國傳統學問中的精微一面看得少些。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去年歐洲爆發的大戰,我愈來愈看清了,歐洲三百年來之進化,其實只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字。再對照看看孔孟所倡導的仁義道德,在人格培養方面,西方和中國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西方在技藝方面的進步確乎大大超過中國,但他們忽視人格的培養,而人格的培養才是最重要的。我提倡讀經,意在以孔孟之教來化育中國民眾的人格。」

嚴復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嚴復斜靠在紅木圈椅上,頭略微點了點。

「嚴老先生,」楊度接著說,「中國之有立憲,完全是受西方的啟示。中國要想強大,亦非得學習西方走立憲的道路不可,舍此別無出路。但不幸的是,四年前革命黨惑於對中國國情的了解,大部分國民甚至包括袁大總統在內,出於對朝廷的失望和對革命黨的信賴,匆匆忙忙地在中國選擇了民主共和的國體。此國體實行了四年,有識之士都已看出它不符合中國的國民性,然既己實行,再要改變是非常困難的事,但我們幾個人決定為了國家的長遠利益迎難而上。老先生負西學泰斗之望,一言九鼎,且早已英明地看出中國不宜行共和。所以我們懇請老先生以國事為重,以自己的信仰為重,不嫌我們人微言輕,不懼世人不負責任的指責,參加我們發起的這個學術團體,並出任理事長,隨時給我們的行動以指導。」

若是十年前來家請教《天演論》,嚴復一定會很高興地和來人高談闊論,但這幾年來,一則對世事的灰心,二則身體衰弱,嚴又陵先生對這種談話並不熱心了,他應付式地問一句:「你要談這本書里的什麼問題?」

嚴復笑起來了,說:「皙子先生你真會說話,老朽連官場都不願進,還想做皇帝嗎?老朽最相信曹孟德那句話,做皇帝等於被架到火爐上受燎烤,那日子是絕對不好過的。當然,老朽不想做的事,天底下想做的人多得很,那時再看天命屬於誰吧!」

「不怕老先生見笑,我讀這本書已經較晚了。」楊度微微笑了一下說,「我是在光緒二十九年秋天第二次去日本時,在橫濱梁啟超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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