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籌安會首 二、從秦漢到前清,哪個辦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

事情果然如袁世凱所料。不久,就是這個日本公使日置益,再一次面見袁世凱。這次他給袁世凱帶來了一份禮物——他和他的政府所擬定的《中日友好條約》。

袁世凱將條約草本翻看了一下,條約共分五號。第一號四條,規定日本享受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其他國家不能再插手山東的事。第二號七條,規定旅順、大連租借期和南滿、安奉兩鐵路交還期均延九十九年。第三號二條,要求漢冶萍公司由中日合辦。第四號一條,要求中國不得將沿海港口、海岸、島嶼租讓給他國。第五號七條,要求聘用日本人充任政治、財政、軍事顧問。全部條約共二十一條。

袁世凱看完這二十一條後,臉色大變。他清楚地知道,同意這個二十一條,就意味著同意中國淪為日本的殖民地而不再是一個主權國家,他自己就變成一個日本卵翼下的兒皇帝。

日置益從袁世凱的臉上已看出他內心的為難,微笑著說:「大總統先生,日中兩國親善友好,這是貴我兩國的共同願望,但友好是要用實際行動來體現的。敝國政府將全力支持大總統先生在貴國恢複帝制,大總統也應該為敝國提供一些方便。倘若大總統不能簽訂這個條約,那隻能說明大總統先生不要日中友好。如果這樣,我們大日本皇軍將奉命用武力來獲取我們應該享有的權利。」

日置益的話再露骨不過了。假若不同意這個條約,不但不能取得日本對帝制的支持,而且還會導致日本向中國宣戰。日本的軍事實力,強大得連德國、俄國都不是對手,更何況中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前車之轍,袁世凱記憶猶新,李鴻章正是因此而弄得晚景蕭條。若是一旦再與日本開戰,他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北洋軍隊就將被日本徹底打敗。沒有了這支軍隊,他袁世凱將憑什麼統治中國?他的仇敵國民黨一個早晨就可以將他驅逐出中南海,把他五花大綁推上斷頭台。不能得罪日本!

袁世凱正想表示接受這個二十一條時,轉而又想,如此自己不就變成出賣主權的賣國賊嗎?千秋萬代讓後人罵自己是秦檜式的人物,也是極不光彩的。他將條約再看了一下,細細地想:一、二號的十一條都是前清簽訂在先,不過是轉換國家和延長期限,罪過不大。第三號中日合辦公司,不能算賣國。只是第四號、第五號中的八條有點太過分了,簡直是將整個江山都交給了日本,這件事不能做。對,跟他們討價還價,有限制地簽訂。

想到這裡,他對日置益說:「這是一件需要磋商的大事,請貴公使先和我國外交部商談吧!」

正當日置益與中國外交部秘密商討此項條約的時候,一家美國報紙獲知這個消息,率先公之於報端。中國人民得知後無不義憤填膺,紛紛向政府提出嚴厲責問,並很快在全國發起空前規模的抵制日貨運動,連北洋軍內部也對此事表示不滿,馮國璋聯合十九省軍事長官發表通電,請纓為國禦侮。

袁世凱一面公開闢謠,一面絞盡腦汁,設想萬全之策。他最後指示外交部將第五號七條與本項條約脫離,日後再議。第四號一條改為中國政府在「鞏固國防建議案」中宣布。經過反覆商討,日本政府接受了這個修正案。五月九日這一天,算是中日雙方都認定了這個「友好條約」。

先一天,袁世凱召集了政府高級官員們,把條約討論的過程告訴他們。他在會上聲淚俱下,一副萬般無奈為國委曲求全的模樣,表示決不做亡國之民,要求全體官員都把這次條約的簽訂視為中國的奇恥大辱,本卧薪嘗膽之精神,做奮發有為之事業。會後,他又將這次講話寫成兩道密諭發給各省文武長官,叫他們不要忘記五月九日這個慘痛的日子。又授意丁佛言撰寫題為《中日交涉失敗史》一書,印五萬冊秘密存放于山東。袁世凱對身邊的人說,這次我們吃了大虧,將來翻了身,再公開發行這部書。

袁世凱的這番精彩表演迷惑了一部分政府高級官員,卻沒有得到中國人民的認可,大家都把五月九日定為國恥日,把袁世凱定為賣國賊。在日本的中華民國的真正締造者孫中山,通過此事更加看清了袁世凱的真面目,他組建中華革命黨來代替已經分裂的國民黨,決心徹底推翻這個賣國的袁世凱政權。

在國內外中國人的一片指責反對聲中,袁世凱反倒更認識到獨裁專制的重要,他和一心要做太原公子的兒子心貼得更緊了,決定儘快推行帝制。

這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古德諾在《亞細亞日報》上發表了《共和與君主》的論文,提出世界國體實以君主為優的論點,又著重論述了中國非行君主制不可的原因。一個實行民主憲政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美國政治學家,公然認為民主不如君主,這對剛剛離開君主尚只有三四年的中國遺老遺少們來說,無疑是一帖強有力的興奮劑。一時便有不少人,或公開發表文章,或公開演講,鼓吹還政於清室,掀起一股復辟清朝之風。

國史館編修、王闓運在四川尊經書院的得意門生宋育仁在這股復辟風中最活躍。肅政廳的官員們弄不清這股風究竟源於何處,他們只得公事公辦,上個建議,要求彈壓復辟謬說。還政清室本不是袁世凱的意圖,於是他把這個建議批給內務部查明辦理。內務部便依令查辦宋育仁,做出「議論荒謬,精神瞀亂,應遣回原籍,發交地方官察看」的決定。就這樣,宋育仁被遞解出北京。

內務部調查處分國史館的編修,居然連國史館長也不打個招呼,令這位八十三歲的老人心裡極不愉快。送宋育仁離京的時候,王闓運握著門生的手,老淚縱橫,令所有送行的人愴然。王闓運由此而對袁世凱更增一分反感。

驅逐了宋育仁後,復辟風一時沉寂,報上又大談起擁護民主共和來。袁克定見此情景不對頭,給楊度出個「君憲救國」的題目,要他就此作一篇大文章。為便於更好籌辦帝制,袁克定又送楊度一所房子。這所房子位於宣武門邊的石駙馬大街上,是上下兩層的西式洋樓,很是寬敞闊綽。此時恰好黃氏剛生一個女兒,亦竹又挺著大肚子,即將臨盆,家裡又是請奶娘招呼,又是請裁縫給嬰兒做衣服。靜竹老病複發,醫生也常來號脈送葯。槐安衚衕一片人馬喧騰。楊度正思覓一個安靜之處,遂欣然接受。

房間里的一切都布置得好好的,袁克定又將自己以前用過的一個漂亮小廝安排在這裡,照顧楊度的生活起居。楊度覺得住在這裡很愜意。他早就想寫一篇大文章了。過去鑽研多年的君憲,本就有許多話要對國人說,再加上這幾年實行共和以來混亂的政治秩序,更為中國的君憲制提供了許多有力的反面佐證。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己,作為一個研究有素的憲政專家,楊度覺得面對著中國國體這個大問題,自己應該有比洋人更為深刻透徹的分析。中國人對自己的國家選擇何種體制都沒有一份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還得仰仗洋人的鼻息,豈不可笑!

不過,楊度在醞釀這篇文章的同時也頗為臉紅。自己雖然多年主張君憲,但在辛亥年那樣一個關鍵時刻,又並沒有挺身而出勇敢地捍衛這個真理,反而發表共和倡議書,又積極為袁世凱謀取民國大總統而奔走斡旋,從而招致別人的譏諷咒罵。時隔三四年,又改變共和的立場,重彈君憲老調,外間如何看待此事呢?不會說自己反覆無常投機鑽營嗎?更有知內情的會說自己 賣身投靠袁氏父子,甘為袁氏王朝的婢妾。想到這裡,楊度不免又心虛起來。

他點燃一支洋式捲煙,又叫小廝給他倒一杯英國威士忌。他喝了一大口,將發虛的心強壓住。心緒慢慢安定之際,他的腦子裡再次浮現出碧雲寺夜數羅漢的情景,浮現出明杏齋里師生對坐研究帝王之學的歲月,浮現出馬王廟胡三爹的三次測字,他認為自己無論從才具,從命數,還是從機遇來看,都應有宰相之分。從唐內閣到孫內閣,之所以沒有掌閣,乃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為宰相無疑。現在,應該說時候已到了。古往今來一切大事都是人做出來的,而人要做出大事,必須先要有其位,謀取宰相之位正是謀取為國家辦大事的必備條件。有了這個位子之後,才可以從容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負和學問,將導致中國富強的憲政實行出來,將能執行這套憲政的人才起用出來,這不就是為國家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嗎?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衡量他的價值,最終應當以他對歷史做出的貢獻為標準,至於這中間所使用的手段以及所夾雜的個人目的,是不應該作為主要的因素的。何況變更主張,其手段並不惡劣,至於想做宰相,這個目的也決不卑鄙。從秦漢到前清,哪個辦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諸葛亮、曾國藩那樣的聖賢都還想做宰相哩!

這樣一想,楊度又想通了。他拿起筆來,鄭重地將題目寫好:君憲救國論。

「皙子,大作寫得如何了?」袁克定滿面春風地從外面進來。

「還沒有動筆哩!」楊度指了指攤開在桌面上的稿子。「剛剛才把心裡的結解開。」

「心裡有什麼結?」袁克定覺得奇怪。見小廝正給他端茶上來,猛然想起,心裡說:「是的,真正是我粗心了,世間的男兒都愛美女,像我這種愛俊男的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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