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十、老於應對的袁世凱,面對周媽,不知如何稱呼為好

當火車徐徐開進前門車站時,在貴賓室里等候已久的歡迎人群走上月台。這中間自然少不了王闓運的兩名高足楊度和夏壽田,另外還有兩位要人,他們是大公子袁克定和內史長阮忠樞。此外,湘綺老人在京的詩友和學生以及慕名前來欲一睹風采的各界名流數十人,把個寬敞的月台擠得滿滿的。

周媽扶著精神矍礫的王闓運走下火車,楊度和夏壽田忙迎上前去向老師請安道乏。

王闓運高興地問楊度:「皙子,你如今做的事業有多大?」

楊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笑地說:「事業要等你老來做,我只能做幫手。」

王闓運哈哈笑道:「我都八十三歲了,還做什麼事業!」

又轉過臉對夏壽田說:「午貽,你現在的地位在前些年是從二品的內閣學士了。」

夏壽田笑道:「我只為大總統做些跑腿傳話的事,哪裡有那高的官銜。」

這時,一位矮瘦的中年漢子正移著快步向他走來,右腿明顯地跛著。楊度忙向老師介紹:「這位就是袁大總統的長公子芸台先生。」

「噢,噢。」王闓運點著頭打招呼。

「久仰王老先生大名,今天能在北京見到您,我很榮幸。」袁克定說著,伸出一隻套著雪白手套的右手來。

王闓運一向不習慣行握手禮,他通常使用的是雙手抱拳式。尤其是見袁克定帶著手套來握手,他頗為反感,心想:是嫌我老頭子手臟?這樣一想,臉上便沒有了笑容,兩隻手鬆松地抱著,隨便抬了抬,說:「免了吧,免了吧!」

王闓運當著眾人面的這個舉動,頗令大公子難堪。楊度見此情景,忙把阮忠樞介紹出來:「湘綺師,這位是大總統派來的代表,內史長阮忠樞先生。」

「忠樞奉大總統命在此恭候王老先生。」阮忠樞見王闓運不與袁克定握手,便改行抱拳式。

王闓運見面前的這個內史長一臉黑氣,骨瘦如柴,心裡老大不舒服,暗思:袁世凱怎麼用一個這樣的人做內史長!嘴裡隨意哼了哼:「好,好!」連手都沒有舉起,眼睛卻在歡迎的人群中尋找故人。

此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子在人堆中邊擠邊喊:「壬老,壬老!」

王闓運循聲望去,臉上立刻滿是笑容,便不再管身邊的大公子和內史長,邁開長步走過去,一邊也喊起來:「哭庵,你也來了!」

哭庵是易順鼎的號。易順鼎是湖南龍陽人,字實甫,中過舉,做過道員,現正在總統府印鑄局做代理局長。哭庵是個成名很早的詩人,八九歲時詩就做得很不錯了,十三四歲便詩名滿三湘,與曾廣鈞平分秋色。王闓運很賞識他倆,稱曾為神童,易為仙童。哭庵才子氣十足,不僅與樊樊山一道領京師詩界風騷,又和一批貴公子一起做了京師票友會的首領。他喜捧名角,尤愛捧名坤角。每當長得漂亮又唱得好的女戲子出場時,他就會在戲園子中大喊大叫,大聲鼓掌。知道的,說他是個不拘形跡的老才子;不知道的,說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老癲子。

易順鼎喘著氣來到王闓運的身邊說:「壬老,終於把你盼來了。明天我在萃華樓做東,請了樊樊山、鮮靈芝等一班人來作陪,你老一定得賞臉。」

「鮮靈芝是誰?」樊樊山的大名,王闓運是知道的,但鮮靈芝是何等人,他從來沒聽說過。

「鮮靈芝是當今京師第一大名坤,人長得漂亮,戲也唱得好。」易順鼎眉飛色舞地說,「我叫她乾娘,她叫我師父,彼此兩相抵消。」

人群中有人發出笑聲。

「她多大年紀,你叫她乾娘!」王闓運笑著問。

「二十五歲,二十五歲。」易順鼎連說了兩聲。

「你這傢伙,真正的老不死,二十五歲的女人你叫她乾娘!」王闓運在易順鼎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後大笑起來。他其實是很喜歡這個才子兼癲子的脫俗性格。

易順鼎咧著嘴笑了笑,說:「壬老,京師菜館裡佐料都好,就是醬油不行。湘潭醬油,全國第一,你老帶醬油來了嗎?」

王闓運說:「別的東西沒帶,醬油倒是帶了一罈子。」

「那就好,那就好。」易順鼎一時靈感上來,說,「壬老,我送你老四個字:湘潭出醬。但此醬非彼將。」

王闓運立即接上:「哭庵,我也送你四個字:龍陽出相。但此相非彼相。」

易順鼎先是一愣,接著便捧腹大笑起來:「壬老,你老厲害,這多年沒見面了,一見面就罵我。」

隨著易順鼎的笑聲,人群中許多人也笑了起來。有些人還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在笑些什麼。原來,王闓運借用一個典故在戲謔這位老頑童。

戰國時魏王有個男寵,封為龍陽君。人們對男寵另有一個稱呼:相公。易順鼎為龍陽人,所以王闓運說「龍陽出相」,然此「相」乃相公之「相」,非宰相之「相」。正與易順鼎的「醬」乃醬油之「醬」非將領之「將」針鋒相對,而罵得更尖刻。

八十多歲的老頭子,應對是如此機敏快捷,令月台上所有歡迎的人驚嘆。

阮忠樞走前一步說:「王老先生,袁大總統有要事不能親來,他將他的座車專為派來接你。請上車吧!」

順著阮忠樞所指的方向,王闓運看見一輛黑得發亮的小轎車停在那裡。眾人莫不為總統對他的特殊禮遇而面露艷羨之色,不料王闓運卻回過頭來問楊度:「皙子,你是坐轎還是坐馬車來的?」

楊度答:「我是坐馬車來的。」

王聞運對阮忠樞說:「阮大人,這洋車我坐不慣,我還是坐皙子的馬車到寓所去,煩你和大公子將車開回去,轉告慰庭,就說我領情了,他忙,改日我去拜會他。」

阮忠樞頗覺為難:專門來迎接的,又怎麼能開空車回去呢?袁克定已從不少湖南籍京官中略知老先生的古怪脾氣,便說:「一切就您的便,我們不勉強。家父說了,後天在總統府設宴為您洗塵。」

王闓運扭過頭對站在身後的周媽說:「總統府你知道在哪裡嗎,就在皇宮裡。」

周媽興奮地說:「那我們後天就可以看到皇宮了!」

「是的,可以看到皇宮了。」王闓運笑著,又鄭重其事地對袁克定說,「芸台先生,煩轉告你父親,後天請我時一定要容許我把拐杖帶進去。」

袁克定不明白他的意思,說:「您帶不帶拐杖都沒有關係,我會安排人攙扶您的。」

「不勞你安排人,我有我的專用拐杖。」王闓運指了指周媽說,「這根拐杖就是她。」

袁克定這時才注意到老頭子身後站了一個又矮又胖又土又丑的老婦人,不覺傻了眼。月台上的眾多歡迎者同時發出哄堂大笑。

王闓運一行被安排在西單牌樓武功衛二號,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

第二天,楊度陪著母親和叔姬來看望老師。代懿見叔姬來了,欣喜異常,把從湘潭帶來的土產都搬出來,又拿出那件鑲有孔雀羽毛的披肩。代懿的殷勤,叔姬彷彿沒看見似的,她只跟公公說說話,對其他人,包括代懿在內都很冷淡。代懿心裡很難過。吃過晚飯後,李氏老夫人起身告辭,叔姬也跟著起身。大家都勸她就住這裡,不要再去槐安衚衕了。叔姬堅決不肯。

王闓運見此情景,知兒子與媳婦之間裂痕已深,得慢慢彌合,急不得,便對叔姬說:「好吧,過幾天代懿去看望你們。」

代懿遞給叔姬一大包土產,叔姬沒有接,只把那條披肩帶走了。代懿目送著叔姬一行漸漸遠去,心裡空蕩蕩的。

晚上,總統府來人下帖子。帖子上寫著明天中午大總統在居仁堂為湘綺老人接風,並沒有提到周媽。

周媽對王闓運說:「老頭子,明天你一個人去吧,我不去了。」

「為何?」王闓運問。

「袁大總統沒有請我呀!」

「不要緊。請不請是他的事,帶不帶是我的事。」

次日十點多鐘,周媽便攙扶著王闓運出門了。他也不穿翰林官服,也不穿做客禮服,仍是日常家居的模樣:戴一頂青布小帽,穿一件黑布長衫,著一雙圓口厚底布鞋。老頭子仗著對當年皇宮的熟悉,不要別人送,自個兒叫了一輛馬車,上了車直奔景運門。前清時代,外官通常由這道門進宮。

馬車來到景運門,只見兩扇宮門關得緊緊的。原來這道門 已經封死了,不得已另外再找門。好不容易找到一道大門,門口停了幾頂綠呢大轎,又有幾個持槍守衛的兵士站在那裡。王闓運知道這裡可以進總統府了,使攜著周媽的手,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昂著頭向裡面走去。

「站住,幹什麼的!」門衛中一個操山東口音的大個子高聲喝道。

「出去,出去,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瞎闖胡沖的!」另一個操北京土音的小個子兵也過來,白了一眼兩個不速之客。「你們是第一次進京的鄉下人吧,也不問問就亂走。若不看你們是老年人,早抓起來了。」

北京小民說話一向啰嗦,這個小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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