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九、進京途中,王闓運為舊時名妓書寫《洛神賦》

湘綺老人要進京做民國政府的官員了。這個特大新聞很快由雲湖橋擴散到四鄉,又傳進縣城,傳到省里,經長沙報紙的著意渲染,使得全國都知道了。過些日子,湖南省都督衙門下來公文,詢問老人何日啟程,以便安排沿途照顧,省城也好做迎接的準備。又說袁大總統已特派一支軍隊在漢口等候,護送老人進京。

消息傳出,更增添湘綺樓主此番進京的身價。於是,官場熟人,詩文朋友,門生晚輩,鄉鄰野老,都紛紛登門拜訪祝賀,都說老人就是當年的姜子牙,現在要出山輔佐袁大總統安邦定國經世濟民了,把個老人喜得白鬍子翹得高高的。

湘綺樓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

代懿甚是歡喜,忙著給叔姬準備各種好吃的東西,還特為將叔姬最喜歡的那件鑲有孔雀毛的披肩也帶上。

周媽比代懿還要興奮。就要跟著老頭子進京見大世面了,能夠親眼看到皇宮、御花園了,她心裡幾多甜潤:這次呀,一定要老頭子帶我多見一些貴人,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不枉我實心實意服侍他二十多年!

周媽的兒子周大來了,悄悄找到母親,要母親無論如何帶他到北京去。周媽很為難,她自己生的兒子,她當然願意帶去,但兒子不識字,粗俗蠢倔,老頭子會同意他去嗎?他去北京又做什麼呢?

周大見母親沒有答應,便說:「你若不帶我去,我就投水死掉算了!」

周媽一聽嚇慌了。丈夫,她雖不愛,前幾年死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流,但兒子是她的親骨肉,兒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來,她偷偷地從王家捎去不少錢物給兒子,養成了兒子依賴她的習慣。她知道兒子倔得很,若不帶他去,投水尋死的事真做得出。周媽只得硬著頭皮試探一下。

這天晚上,王闓運送走最後一班賀客回到卧房,周媽忙端來一盆熱水,先給老頭子洗了臉,然後又幫老頭子脫下衣服,用熱毛巾替他擦著背。已是仲夏天氣,王闓運還穿了夾衣,背上有點毛毛汗,經周媽一擦一搓的,覺得十分舒服。擦完背後,她又端起腳盆來,換一盆水,彎下腰去,將老頭子的鞋襪脫下,然後撩起水來給老頭子慢慢地洗腳。

王闓運一天的疲勞,經周媽這麼洗洗擦擦,去掉了許多。他望著蹲在腳盆邊的周媽,心裡生出不少感慨來。自從蔡夫人和六雲過世以來,這許多年多虧了周媽的照顧。論才貌人品,周媽當然遠不能望蔡、莫之項背。但論服侍得細緻周到,不嫌臟不嫌累來說,周媽卻要超過蔡、莫。這是周媽的長處。對於一個風燭之年的老人而言,這種長處更顯得重要。二十多年來也沒給她一個名分,就讓她這樣不明不白地處於妾脾之間,她也認了。想到這裡,王闓運覺得對她有虧欠,這次帶她去北京,正好藉以補償一下。

「你也辛苦了,坐坐吧!」當周媽倒了洗腳水再進房的時候,王闓運招呼她。

見老頭子表現出難得的客氣,周媽想這是提兒子事的好時候,便一邊擦手,一邊在王闓運的對面坐下來,說:「豆豉辣椒,我已剁了兩罈子,你看還要不要再剁點。」

「兩罈子要吃兩三年哩,夠了夠了。」王闓運連連點頭。

周媽又說:「周大說湘潭的熏臘肉哪裡都比不上,到了北京吃不到,特地為你熏了五十斤臘肉,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王闓運喜歡吃臘肉,這正投其所好。「周大一向懵懵懂懂的,怎麼這下變得聰明起來了。北京是買不到臘肉,虧他想得到。」

其實,周大哪裡想得到臘肉的事。「熏五十斤臘肉」,這完全是一句假話,是周媽突發的靈感。周媽見這個馬屁拍到點子上了,心裡很高興,說:「你不曉得,周大看起來懵懂,心裡並不蠢,肚子里鬼花樣還不少哩!」

王闓運隨口答:「是嗎?平時看不出。」

周媽見火候到了,問:「老頭子,你進京打算帶哪些人去?」

「頭一個自然要帶你,你是我的拐杖。」王闓運笑道。「代懿要帶去,讓他和叔姬團聚。」

周媽對叔姬一向沒好感,現在要討好老頭子,忙說:「那是的,那是的,代懿一定要帶去。你也要勸勸叔姬,小兩口吵架不記仇,不能總這樣下去。」

「還有良兒,我想把他也帶到北京去。」王闓運沉思了片刻,緩緩地說。

良兒是代豐的兒子。代懿那年跟著父親在由成都回湖南的途中去世了,還不到三十歲,留下一子一女。王闓運非常傷痛次子的早夭,對這兩個孫兒女格外憐愛。代豐的遺孀也沒改嫁,帶著兩個兒女一直在婆家住著。王闓運對她母子三人的待遇一切從豐。

「良兒這孩子可憐,從小就沒有父親。這次帶他到北京去住住,也讓他開開眼界,長長見識。還可以給我幫幫忙,抄抄寫寫的,做個助手。他也好藉此歷練歷練,日後我死了,自己帶著老婆兒女也能生活得下去。」

周媽很不情願把個王家孫子也帶到身邊,對她來說,又多添一分麻煩,多一個障礙。但她深知老頭子對良兒愛之深切,何況自己要帶兒子,便馬上說:「是的,良兒也是可憐,從小跟著爺爺長大,爺爺出遠門,他也會想念的,是應該帶他去。」

周媽這句話又說得好,她摸到老頭子的心坎上去了。孫子依戀爺爺,不願爺爺離開自己,這是每一個做爺爺的都想得到的一份天倫情趣。八十多歲的王闓運何能例外!他點點頭說:「良兒這孩子也逗我喜歡。」

周媽心裡想:說了半天,也只是說到他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沒有半點挨到周大的邊。她不能不開口了:「老頭子,你這次進京開辦衙門,辦事的官員自然少不了,不過,雜役工仆也不能沒有。官員是袁大總統給你配,不用操心,雜役工仆可得自己帶。用外人不知底細,不放心,倘若弄個什麼賊盜進來,怎麼得了!最難防的是家賊。哪個做官的不帶幾個自家人出去做事,為的是放得心。」

衙門裡的工役多為官員的私人,這是通例,既可以放得下心,又為做事的人謀一份稻粱。王闓運沒有做過官,但這個通例他是知道的。但京官不是地方官,用的工役少,所以他還沒有想到這點。經周媽提醒,他點頭說:「是的,你說得對。」

周媽見話很投機,忙說:「好比說,門房第一是要個靠得住的人。這麼多人吃飯,廚房的事很多,油鹽柴米醬醋茶,天天都要人去買。這也是要頂靠得住的人。若用外人,他買一個錢的東西報兩個錢的賬,你還事事去查?再說,掃地的呀,挑水的呀,夜裡巡邏的呀,也得要人。」

周媽這番話說得王闓運興緻高漲起來,笑著說:「我常說你有陳平之才,果然不錯,你慮事周到。你說說,這門房帶誰去為好?」

「依我看呀,這門房和掃地挑水的可以用一個人。早晚沒有人來辦事,門房就掃地挑水。採買和巡夜也可以一個人兼起來。上午去街上買東西,下午無事睡覺,夜裡起來巡更。」

王闓運拍著大腿稱讚道:「你這個安排好!用一個人,派事就要給他派足,不能讓他吃閑飯。今後到了北京,這個內務就由你來掌管了。你說說,門房兼挑掃的帶誰為好。」

周媽裝著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說:「乾脆帶周大去吧,別人去,我怕管不了,他若敢調皮,我拿擂錘棍打他的腦殼!」

王闓運看出了周媽的私心,但他已決定要彌補周媽這二十多年來的辛勞,這件事上照顧她一下也好,反正是要人的,便立即答覆:「行,就叫他去,你要管緊他。」

老頭子一口答應了,這頗有點出乎周媽的意外。她料定老頭子心情很好,此時就多提點要求也不礙事。乾脆,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女婿也帶去,這也是一碗水端平,免得日後女兒說閑話。

「我說老頭子呀,這採買兼守更的事就讓細藕的男人賴三去好了。賴三識得幾個字,能記賬。那東西是個夜貓子,每天有事沒事都要二更天才睡,叫他巡夜不會誤事。」

說著,拿眼情死死地盯著王闓運,看他的表情如何。

王闓運心裡暗想:也太過分了點,兒子去了,還要女婿也去,王家的人還不知會怎樣議論呢?

見老頭子在猶豫,周媽自動讓一步:「周大、賴三都是我家的人,我想你是怕別人說閑話。我也不過是帶他們出去開開眼,工錢多少好說,我看他們兩人就拿一個人的工錢。你看呢?」

王闓運心想:我今年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北京的這個京官還做得多久,乾脆人情做全算了。

「賴三也讓他去吧,做一份事就拿一份工錢,也莫說二人拿一份的話,我就是那號小氣人?」

「哎呀,阿彌陀佛,老頭子,你真是大福大壽大氣量的人,袁大總統有了你做他的幫手,這國家大事他不知要省幾多心!」周媽拍打著手掌興高采烈地說,「我明天就去告訴他們,說王大人,不,王國師同意他們去北京,叫他們趕緊做準備。」

一聲「王大人」,一聲「王國師」,喊得王闓運高興得大笑起來。

半個月後,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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