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八、湘綺樓庭院,王氏祖孫三代賞月聯詩

八十三歲高齡的湘綺老人近來心情特別舒暢,這是因為遠嫁貴州的七女棣芳回娘家省親來了。

棣芳出閣將近二十年了,只回過娘家兩次。一次是嫁後三年,抱著剛滿兩歲的兒子和丈夫丁體晉一道回雲湖橋看望老父。湘綺老人見女兒的家庭生活美滿幸福,樂得合不上嘴。棣芳在家裡住了兩個月,老人天天逗弄著外孫子,和女兒說說家常,也幫女兒改改詩,日子過得很是愜意。女兒一家回貴州後,老人長時間悶悶不樂。第二次是四年前,正當中年的丁體晉忽然得急病死了,棣芳哭得死去活來。王闓運也很傷心,寫信要女兒回娘家住一段時期。棣芳帶著十二歲的女兒少春回到娘家,父女見面抱頭痛哭。老人安慰女兒,死生有命,不必過於悲傷,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把兒女撫養成人。為了沖淡女兒的悲痛,老人天天給女兒講詩文,少春也在一旁聽。少春像母親小時一樣的聰穎好學,老外公很疼愛她,親自教她吟詩填詞。

棣芳借文字遣散愁思,寫了不少詩,老人細心替她修改,幫助她提高。在娘家住了半年後居然成詩一百餘首,加之做閨女時寫的七八十首和出嫁後十多年的二百多首,共有四百來首詩了。老人要兌現嫁女時的諾言,也為了給新寡的女兒添一種慰藉,拿出三百兩銀子來,請了一個好刻工,足足刻了一個月,為女兒刻了一個詩集,取名《念雲詩草》。念雲,就是懷念棣芳的生母莫六雲。這兩個字,寄託了父女二人共同的情思。《念雲詩草》刷印了二百冊。竣工那天,老人擺了六桌酒,請來四鄉文人,把女兒的《念雲詩草》介紹給大家,又每人贈送一冊。老父深厚的慈愛,令棣芳感激莫名。八個月後,棣芳心情已趨平和,湘綺老人這才同意她們母女回貴州。

上個月,棣芳帶著女兒第三次回娘家。這次回娘家的棣芳與上次大不相同,心情好多了。尤其使她寬慰的是,去年十七歲的兒子在全縣學堂考試中取了第一名。湘綺老人樂呵呵地對女兒說,丁家後繼有人,這全縣第一名就是案首,在前幾年也就是進學的秀才了。又看著長得亭亭玉立的外孫女少春,居然詩詞做得很不錯了,老人益發高興,逢人就說,我的外孫女也是個才女哩!棣芳遠道回來探親,姐姐娥芳、帥芳、蒲芳,妹妹錦同都從婆家回到娘家。姐妹們一起敘別情,聊家常,湘綺樓里洋滋著一片歡快的氣氛。

正是初夏季節,草木葳蕤,百花盛開。吃過晚飯後,王闓運在庭院里抽煙,周媽給他端了一杯茶來。周媽也是快六十的人了,顯得比先前更胖,但手腳仍很靈便,服侍老人比以前還要周到細心,無微不至。王闓運幾乎一刻也不能離開她,隨便到哪裡,哪怕是到女兒家做客也要把周媽帶上。上上下下的人免不了說閑話,指背心,只有鐵匠弟子張登壽理解他,替他掩蓋,說:「八十老人出則杖策,古禮有之。周媽,不過是湘綺師的『策』而已。」王闓運對張登壽這話大加稱讚:「張鐵匠的古書真是讀活了。」又借題發揮:「現在的人沒有把古人的書讀活,所以國家越弄越糟。」

老先生對這幾年的國事是極不滿意的。他從來就不贊成民主共和制,國只有一個主,那便是君主,民怎麼能做主呢?民一旦做了主人,那主人就多了,最後勢必政出多門,其結果是無主。而且還會給野心家們帶來口實。他們也是民,他們也要做主幹預國事。這樣一來,國家不亂才怪哩!他常對弟子們說:「你們看民國才三年,國務總理就換了五起,現在乾脆好了,連總理都不要了,又改叫政事堂。不斷換宰相,這是亂世的特點。這都是民主共和帶來的亂子。」發完牢騷後又嘆息:「袁家老四當這個家也不容易,他身邊沒有能人給他出主意,為他掌舵。楊皙子在北京,他不用。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楊皙子還沒有磨練出來,做宰相還嫩了點。可惜,我又老了!」

於是眾弟子都恭維:「先生不老,只要袁大總統請先生出山,這天下就太平了。當年姜子牙出山,不也是八十多歲嗎?」

說得老人開懷大笑。

今夜月色很好。王闓運抽了幾口煙,喝了幾口茶,心情很悠閑。望著月光下的雲湖橋影影綽綽,朦朦朧朧,似乎比白天更美,不覺詩興大發。又想起棣芳愛詩,棣芳的女兒也愛詩,這真是得王門書香一脈之傳,且眾女兒都回家了,良辰美景,只差賞心樂事了。何不學古人聯句遺風,今夜來個王門詩詞大聯句,補上這一則賞心樂事,也給後人留一段詩壇佳話。

王闓運想到這裡,心情格外興奮,忙對周媽說:「把棣芳姊妹都請出來,各人都帶上一條凳子。」

一會兒,棣芳帶著女兒少春,娥芳、帥芳、蒲芳、錦同等人都來到庭院,圍在老父的身邊,問:「爹爹叫我們出來做什麼?」

「都坐下吧!」王闓運笑眯眯地招招手,女兒們都在父親的身邊團團坐定。

「棣芳帶著女兒千里迢迢回娘家很是難得,你們其餘幾姊妹雖說都在附近,但一年到頭也難回來一兩次,尤其是姊妹們團聚在一起更難。我剛才想了一個主意,大家在一起樂一樂,不知你們願意不?」王闓運說完,用慈祥的眼光望著眾女兒們。

「願意,願意!」棣芳率先回答。

「爹爹,你老想了個什麼好主意?」錦同問。

王闓運捋著白鬍子笑道:「詩是我王門的家傳,我王門小姐個個都會吟詩,難能可貴。今夜我們父女、祖孫三代來個詩詞大聯句如何?」

眾女兒都拍手叫好。少春從來沒聯過句,急道:「外公,我聯不好,我不參加!」

王闓運慎道:「那不行,你不參加,那就只有兩代聯句了,缺了整整一代怎麼行!」

大家都笑了。

看著外孫女一臉窘迫的樣子,王闓運樂道:「好,對你優待,一是你聯最後,二是允許你多想一會,實在想不出了,可以請媽媽幫忙。」

准許媽媽幫忙,少春的膽子壯多了,遂點頭同意。

錦同向來調皮。只見她高聲嚷道:「爹爹,我看也要有賞有罰才好。」

「好!」王闓運笑道,「你們都是女兒家,不罰酒,也不賞錢。這樣好了,聯完句後大家品評,評上第一的,爹賞她一段花紡綢,最末的,罰她給爹做一雙新鞋!」

「好,好!」眾女兒都歡呼。

王代懿聽到庭院里熱熱鬧鬧的喊叫聲,忙出來看。錦同有意作弄哥哥,便對父親說:「爹,要說吟詩,我們家第一號女詩人要數四嫂。現在四嫂去了北京,由四哥代替。」

王闓運正為代懿、叔姬兩口子不和而擔憂,聽了錦同這話,他立刻想到這是個好主意,讓代懿代叔姬聯句,以後再叫錦同給四嫂寫封信告訴她,叔姬看了信後會對代懿生髮好感,說不定能回心轉意。於是對兒子說:「你也坐這裡,代叔姬聯句,好好運神,莫在姐妹面前丟了臉。」

代懿思念妻子,很想為她獻獻殷勤,忙說:「要得要得,爹就放心好了,我連姐妹們都趕不上,還算什麼男子漢!」

棣芳道:「先別吹牛,末了還有大家品評哩!」

錦同催道:「爹,你老先出句吧!」

王闓運端起銅水煙壺,把壺嘴送到口裡,咕隆隆地響過一陣後,吐出幾口白煙來,隨之吟道:「地遠山館靜,氣澄天宇明。嘉慈庭蘭秀,遲彼月華臨。」

王闓運開頭這四句從庭院吟起,描繪出一個寧靜恬美的月夜來,為整個大聯句定下一個基調,也為眾女兒拓開一個供她們馳騁才華的廣闊天地。大家聽了老父的這四句詩,都在細細地品味著,一時不知由誰來聯為好。

王闓運見狀說:「從年紀大的到年紀小的依次聯。娥芳先連,你在這裡數最大。接下來依次為岑芳、帥芳、代懿、棣芳、錦同、最後為少春。」

於是娥芳低頭苦想。娥芳是蔡夫人的長女,在姊妹中排行老大,丈夫是名詩人鄧輔綸的兒子鄧國獻。娥芳生性敦厚,在父母公公的熏陶下,能做得出很好的詩文。她想自己第一個聯,一定要聯好。

娥芳凝神思考後聯道:「良宵勝秋夕,閑居散玉簪。絳火搖花影,清醥洗塵心。」

「聯得好,下面輪到岑芳了。」王闓運對大女兒的聯句很滿意。

岑芳也是蔡夫人生的,在姊妹中排行老三,她嫁給常家,夫婿是曾做過湖北巡撫的常大淳的族孫,也是一個簪纓官宦之家。她想了想,吟道:「圖案列珍殽,高詠屏凡音。賦詩豈慕昔,歡侍良在今。」

「不錯,不錯。」詩詞見性情。岑芳的聯句里流露的是一片孝順之情,王闓運很滿意。

接下來是帥芳了。帥芳是莫六雲的長女。莫六雲生了六個女兒,就是沒有一個兒子。她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王闓運戲稱之為「半山」。半山是拗相公王安石的字,王闓運認為六雲的個性有點像王安石。因為沒有兒子,她臨死都不暝目;也因為沒有兒子,她便將女兒當兒子一樣的教育,總是督促她們讀詩文,故而帥芳的詩也做得好。

帥芳略作思考後接道:「興超情易愉,意愜樂非湛。秦隋故無賞,軒唐常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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