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五、今日的太原公子與未來的房玄齡一拍即合

「一路上辛苦了!」

袁克定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將楊度迎進客廳。客廳里擺的全是德國進口貨,連桌上的啤酒和喝啤酒的杯子都是從德國來的。

楊度坐在寬大的黑黃色牛皮沙發上說:「你這輛小汽車坐著真舒服,不知不覺就到了。」

「你知道嗎?」袁克定坐在楊度的對面,頗為得意地說,「這是德皇威廉二世自己的坐車。他硬要送給我,怎麼也推不掉。」

清末,北京城裡的小汽車極少,除開外國公使們偶爾坐坐外,中國的大官員們都不坐。一則是沒有車,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們覺得坐八抬大轎體面威風。與中國的百姓一樣,中國的官場也沒有時間概念。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節省時間,提高效率。坐在八抬大轎里,悠悠閑閑地,舒舒服服地,不管多遠,都這樣慢條斯理地由人抬著,前呼後擁地走去。一天走不到走兩天,一個月走不到走兩個月,日升月落,歲月有的是。

皇家最早的小汽車是直隸總督袁世凱從英國買來進貢給慈禧太后的。慈禧覺得稀罕,叫人開著送她到頤和園裡去。她見往日一天的路程現在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很高興,回宮的路上她忽然不自在了。原來開車的司機大模大樣地坐在她的前頭,她不能忍受,訓斥道:「你是什麼人,怎麼能坐在我的前面?」司機嚇得臉色陡變,馬上停車,下車來給老佛爺跪著。但他跪在路上,車子卻不能前進,這也不是個法子呀!李蓮英聰明,忙說:「老佛爺,洋人不懂禮儀,造的車子,開車的就坐在前頭,這次讓他跪在座位上給您開回宮去吧。下一回,咱們自個兒造一部車,讓老佛爺坐在前頭,開車的坐後頭。」慈禧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得叫司機跪著開車。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坐汽車了。她等待著由她坐前頭開車的坐後頭的車出來,然而這樣的車沒有造出來時她便死了。民國替代了清王朝,但官場的習氣基本沒變。這一年多來綠呢藍呢大轎全面復興,袁克定這輛德國小汽車,在京師中國人眼中,仍然是稀罕之物。

「難怪這麼快!式樣又好看,真正的好車。」楊度頗為羨慕地說。北京城裡的車雖少,但楊度在日本見過不少車,也坐過車,他有經驗。看著袁克定起身拿雪茄的時候,楊度想起自從進屋來就沒有見過他用拐杖。「芸台,你的腿真的好多了,連拐杖都丟了。」

袁克定高興地攤開雙手,笑著說:「我現在基本上不用拐杖了。人家洋人就是厲害,中國醫生都說拐杖丟不了,洋醫生就硬是丟掉了我的拐杖。你說人家洋人行不行?」

「這次德國之行,你真是大有收穫。」楊度點起一支雪茄抽起來。「又治好了腿,又開了眼界,又得了這麼好的一輛小汽車。說說德國吧!」

「這次德國真沒白去。」

袁克定也噴出一口煙,客廳里充塞著香氣濃烈的煙味。他將在德國的所歷所見,挑些重要的說了個把小時,說者聽者都興趣盎然。

「皙子,我覺得德國最好的還是它的國體。」袁克定有意將談話引到主題。「德皇威廉二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全體臣民都聽他的。國家在他的領導下,萬眾一心,步伐一致,真正做到無堅不摧,無攻不克。我最佩服的就是這一點。」

楊度點點頭說:「世界行君憲最成功的,在東方是日本,在西方是德國。日本我是親眼看到的,德國我雖沒去,聽了你的介紹,也知所傳不假。他們的成功經驗是值得世人學習的。」

「我臨回國的時候,威廉二世設宴招待我。席上,德皇對我說:『袁先生,我實話對你說吧,一個德國已不夠我治理了,我要在整個歐洲試一試鋒芒。』皙子,你看這個德國皇帝多有魄力。」

袁克定神色飛揚起來,兩眼放出亮光。袁世凱對德國的軍事力量一向傾仰,在小站練兵的時候便以德國軍營規矩訓練新軍,並在軍中開設德國學堂。那時袁克定還只有二十多歲,在德文學堂里學德文。袁克定極聰明,兩三年工夫便把德文學得精熟。在德國期間,他可以不用翻譯與德國人交談。

「看來,威廉二世有稱霸整個歐洲的雄心。」楊度從來就崇拜英雄,日本的明治天皇和德國的威廉二世在他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

「我對威廉皇上說:『看到貴國的強盛,我很慚愧,敝國貧窮落後,人民一盤散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同貴國一樣的強盛起來。』皙子,你說威廉皇上怎麼對我說?」袁克定放下蹺起的二郎腿,挺直了腰板問楊度。

「怎麼說?」楊度的注意力也高度集中起來。

「威廉皇上說:『袁先生,我實話對你說吧,貴國人民智力低下,素質差,教育很落後,民主共和是不行的,貴國非帝制不能自強。清廷的垮台不是因為國體不好,而是皇帝無能,若再出漢帝、唐皇、康熙、乾隆,貴國一定會強盛的。』」袁克定說到這裡停住,把眼情盯著聚精會神聆聽的楊度。

楊度的心情突然異常興奮起來,激動地說:「威廉二世真的這樣說了嗎?」

「真的這樣說了。」袁克定十分肯定地回答。「而且還說,假若我國實行帝制的話,他們德國將全力支持,要錢給錢,要武器給武器,要將官給將官。」

「哦!」楊度不禁站了起來,在客廳里走了兩步。停下後他問袁克定,「德皇這些話,你都告訴總統了嗎?」

「我都原原本本對家父說了。」

「總統怎麼說的?」楊度急著問。

「家父出自內心地讚歎:『德國這個威廉皇帝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既有魄力,又有眼光,他把中國的問題看透了。你給他寫信時代我向他致意,謝謝他對中國的關心,就說我們會認真考慮他的建議。』」袁克定也站起,在屋子裡踱起方步來。他從楊度表情的變化中看出,這幾句話已打動了這位著名的君憲專家。「皙子,你長期研究君憲制,你說說,威廉皇上的話有沒有道理?」

袁克定沒有看錯,德國皇帝的話像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楊度靈魂深處那根琴弦重重地撩撥起來。他一貫研究君憲,君主立憲制曾經是他嚮往憧憬的最完美最理想的國家體制。但是兩年多前,他又公開表示擁護民主共和,並為這個制度的建立而奔走效勞,那時已遭到了不少指責,這下若又轉回去再倡君憲,世人將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不會被罵作毫無定見的政客、反覆無常的小人嗎?

楊度的心裡矛盾極了,見袁克定兩眼直瞪瞪地逼著他,只得隨口答道:「有道理,是有道理。」

袁克定和他父親一樣,從來就沒有什麼信仰、主義,也不太計較自己前後的話有什麼抵牾之處。他的眼睛只盯著一個目標,那就是利益,至於獲取利益的手段是否正當,自己的形象是否高尚一,後世人如何評價等等,他並不很在乎。楊度的遲疑心態,袁克定已經看出,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釣餌還沒有下去的緣故。

這時,茂順進來說:「大公子,飯菜已準備好了。」

袁克定說:「好,皙子,咱們吃飯去,吃完飯後我請你沐溫泉浴。」

楊度高興地說:「正要好好體味一下你的溫泉浴。」

餐廳里擺下了豐盛的酒席。待楊度坐下後,袁克定對茂順說:「皙子先生也不是外人,把大家叫來一塊兒吃吧!」

一會兒進來四五個年輕的男人,一個個笑容可掬地圍著餐桌坐下。袁克定一一作了介紹,這個是花工,這個是浴工,這個是廚師等等。楊度看著他們,覺得似乎一個比一個俊俏,皮膚白白的,嫩嫩的,眼睛水靈靈的。介紹到最後一個按摩師時,楊度發現此人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撲著白粉,嘴唇艷紅艷紅的,像是塗著口紅。楊度猛然想起傅粉塗朱的何晏、張昌宗來,覺得甚是有趣,心想:袁大公子的別墅里怎會養了這麼一群活寶?

吃飯時,袁克定不斷地與這些活寶說說笑笑,還親自夾菜給他們吃。吃完飯後,花工又唱了一段「蘇三起解」。那動作,那腔調,都活脫脫一個迷人的女性。楊度心裡暗笑不止。

略作休息後,袁克定帶著楊度去沐溫泉浴。楊度跳下水。水不冷不熱正合適,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刺一激著鼻孔,摸摸皮膚,有一種滑溜溜的感覺。泡了幾分鐘後,通體舒服極了。那邊,陪同吃飯的活寶們也都笑嘻嘻地下了水,一邊互相澆水,一邊互相逗笑。袁克定遠遠望著他們,臉上蕩漾著笑容。楊度見他們一個個泡得白裡透紅,亮光光的,煞是可愛,腦子裡突然冒出《長恨歌》里的兩句詩來: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洗完澡後,袁克定陪著楊度躺在皮椅上,喝著咖啡,聊著閑天。「這位大公子可真會享受!」楊度心裡不免暗自羨慕起來,又想:倘若讓靜竹在這裡療養一年半載,天天泡溫泉,說不定她的兩隻腿會很快好起來的。

「皙子,家父總是稱讚你的才學,尤其不能忘記那年罷職離京時,你和范孫先生遠送蘆溝橋的情誼。又說南北調停時你立了大功。」袁克定披著厚厚的德國絨睡袍,一手夾著雪茄,一手端著啤酒杯。

聽了袁克定這幾句貼心話,兩年多來一直坐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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