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謀 七、楊度和汪精衛聯合發起國事共濟會

一連三個晚上,楊度陪著汪精衛準時到達袁府,開始講民主共和制,十一點準時離開。汪精衛最遭長言辭,又激情滿懷,把個民主共和說得千好萬好,完美無缺,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把他的美好理想灑向在座的三個聽眾。

袁世凱聽得很認真,也很少插話,雪茄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兩隻圓鼓鼓的大眼睛沒有合過一下。大公子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常常走出去吩咐僕人辦事。他儼然是府里的大總管,一時一刻都缺不了他,坐在這裡聽講,純粹是因為遵父命。楊度一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聽。汪精衛說的這些對他來說都不新鮮。關於民主共和,他懂得並不少。在聽講的過程中,他發覺汪精衛有點夸夸其談,言過其實。有時不像是在解決中國的現實問題,而是著重在描繪一幅超凡脫俗的美妙宏圖。相比起來,孫中山、黃興、劉揆一等人的民主共和理論要樸實得多。楊度甚至覺得,孫、黃才是真正的務實革命家,而汪精衛的才子詩人的氣息太重了點。

到了第三個晚上快要結束的時候,袁世凱對汪精衛說,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和克定換個帖子吧。汪精衛沒有料到袁世凱有這麼一手,倉促之間也不便拒絕,於是兩人成了結拜兄弟。克定長汪精衛五歲,汪按袁家的排行叫他大哥,克定按汪家的排行稱汪為四弟。袁克定隨即端出一個碟子大的靈芝來送給四弟,又捧出一件精製貂皮大擎送給四弟妹。汪高興地接受了。

袁克定又悄悄地告訴楊度,說他父親對戰事的處置立足在一個「和」字上。又講了願以民主共和制和大總統作為互相交換的條件,請楊度將此風透露給汪精衛。

接到這個使命後,楊度自己作了深刻的思考。民主共和也並非不好,事實上世界上也有行民主立憲製成功的國家,美國、法國就是明顯的例子。但中國不具備美、法等國的條件,國家窮,人口多,不識字的老百姓佔十之八九,而且幾千年來都習慣於在專制制度下生活,驟然在一夜之間改行民主,民主如何行得起來?其結果必然是大家都想做主,實際上沒有主,國家更會四分五裂,一盤散沙。何況中國是滿漢蒙藏回五族共處,只是靠一個真龍天子才聚合在一起,倘若一旦天子沒有了,誰成為賴以結合的核心?這四族一與中央離心,必定是滿投日本,藏投英國,蒙回投俄,中國就真正地被洋人吞沒了。民主立憲,說起來美好,一旦真的實行起來,則隱患四齣,但現在能反對革命黨人的這個主張嗎?不要說革命黨人的主張得到老百姓的普遍擁護,眼下明擺的事實是大半個中國已轉向了革命黨,真要實行君主立憲,還得指望袁世凱去平息叛亂,挽回局勢,這實在是太不現實了。

首先,滿人的朝廷這幾年的假立憲,已使得絕大部分立憲派心灰氣沮。從君憲這個角度來看,載灃真是一個扶不起的劉阿斗。漢民族仇滿排滿的心理已經形成,滿人的皇帝已不能像日本的天皇那樣成為大和民族的象徵。再其次,若要實行君憲,必然要與行民憲的革命黨武裝鬥爭,其結果是國家和老百姓受苦。不主張暴力行動的楊度不希望流血的現實再延續下去。最後,也是根本的一點是,真正有實力在中國行君憲的人自己並不願行君憲,反而轉為擁護民憲。現在,倘若要堅持君憲的話,在楊度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即脫離袁世凱去做一個維護自己信仰的潔身自好的布衣。

但這條路楊度不能走,他不能脫離袁世凱。無論是袁世凱對他個人的知遇恩德,還是這些年來與袁家所結成的患難知交,都使得他不能離開袁世凱。尤其是這些日子裡,他從袁世凱東山復起的烜赫氣勢及主宰天下的實力上,看出此人大大地超過歷史上那些倒而復起的大臣。

楊度一天也沒有忘記過湘綺師所傳授的在他的心中已是根深抵固的帝王之學。楊度不甘於寂寞,他也不能忍耐寂寞,倘若在寂寞中做平民百姓,他楊皙子不如死去。袁世凱既然想做大總統,如果輔佐他成就了這番事業,老師的帝王之學不就在自己的手裡成功了嗎?

楊度想到這裡,早已熱血沸騰。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也不需要再走別的路子,眼下跟著袁世凱走,幫助袁世凱成大事,就是一條充滿光輝與成就的大道!楊度血氣奔涌,一躍而起,便要立即去找汪精衛。

剛一起身,他又想,中國是行君憲,還是行民憲,是件關於國家體制的頭等大事,應該訴之於國民公意才是。如何訴諸呢?他摸著腦袋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來:發起一個團體。這個團體由君憲和民憲兩黨組成,各自吸收會員參加。由君憲黨請願朝廷,由民憲黨請願武昌軍政府,雙方先停戰,再開國民會議,由國民會議公決國體。

他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自己充當君憲黨的代表,汪精衛充當民憲黨的代表,馬上在報上公開宣布。楊度尋思,主張民憲的會居多數,因為獨立之省已達十四個,未獨立之省只有八個,十四省中產生的代表必定要超過八省所產生的代表,這樣自己由君憲轉民憲,也就從裡到外都合情合理、冠冕堂皇了。

楊度越想越得意,他來到靜竹的房間里,把自己的構想告訴她。

這一年來靜竹的病大有好轉,在院子里走路已不用拐杖了。亦妹去年又生了一個男孩,家裡也沒有再添女傭,她便和亦竹一起照料兩個孩子。在靜竹的心目中,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就如同她自己所生的一樣。看著他們稚氣的歡笑,聽著他們的哇哇啼哭聲,她從心底里感受到一種生活的樂趣。

皙子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真正是大有出息了。來家裡的朋友,哪一個不稱讚皙子的才華!她也常從報紙上讀到皙子的文章。這些文章多是議論憲政的,她有些看不大懂。她喜歡皙子間或發表的詩詞歌賦。她彷彿天生對這種文字有靈感似的,看起來悅目,讀起來賞心。父親在日,她在父親指導下做過一些詩詞。父親去世後,她淪落風塵,就再也沒有心情吟詠了。這兩年,她常常有種詩情萌動。寫出來,皙子給她略加潤色,居然也很像個樣子。日子過得這樣安寧而有情趣,苦命的靜竹已經很滿足了。

但亦竹卻總感到欠了靜姐一筆很大的債,這個幸福的家庭原本是屬於靜姐的,自己有點鳩佔鵲巢的味道。她多次跟靜竹說,要親手張羅,為皙子和靜竹完婚。每一次,靜竹都搖頭拒絕。前幾年,靜竹也還存著這個念頭,一旦自己的病好後,就跟皙子圓房,讓多年夢寐以求的理想變為現實。這兩年來,這個念頭她慢慢地打消了。她首先為遠在湖南老家的那位黃氏大姐著想。大姐在家侍奉婆婆,撫養兒子,多麼不容易。亦竹已經分了她的愛,如果再增加一個,不要又分出一份嗎?作為一個女人,靜竹知道,哪一個女人都不願意把本屬於自己的一份完整的愛分割出去,黃氏大姐同意楊度在京師娶亦竹,一方面固然是賢惠,另一方面也是無可奈何。靜竹覺得應當早日把石塘鋪鄉下的祖孫三代接到京師來一起住。還有那位叔姬姐一家,如果也能一起來就更好了。叔姬姐才學好,將會是自己的好老師。她們來後,自己以亦竹姐姐的身份而不是以皙子如夫人的身份,在整個家庭中相處會顯得,自然些。

再者,靜竹也為自己著想。她知道自己今後很可能不會生育。一個女人有丈夫而不能生兒育女,那會更難受,也會遭到各方的閑言冷語,不如乾脆不嫁人,心裡反而清靜得多。就這樣,靜竹說服了亦竹,又要皙子接黃氏大姐母子進京來。

靜竹比亦竹有見識,也關心國家大事。許多事,楊度常常和她商量,聽取她的意見,她也的確會給他一些幫助。為朝廷制定憲政是件很麻煩的事,憲政館裡的同寅大多是無聊之輩,楊度常常心煩。靜竹就勸他,要他看看拜磚,想想當年妙嚴公主禮佛的恆心。楊度常能因此而增添一份力量。

當楊度把組織國事共濟會的想法說出時,靜竹笑了起來:「這不是辦的書獃子事嗎?戰爭打得你死我活,哪有心思來開國民會議!再說,就是開,也要袁宮保和黃克強他們為頭倡議呀,你和汪精衛兩個人都無兵無權,發起這個會,誰聽你的?」

楊度說:「打仗歸打仗,一個省推幾個代表開會還是可以的,至於倡議人,當然要局外者合適。袁宮保和黃克強都在局中,不宜作發起人。」

靜竹說:「你和汪先生的兩黨代表,都是自封的呀,別人承不承認呢?」

「誰說是自封的!」楊度一本正經地說,「精衛是同盟會的要員,又名滿天下,他難道還不夠資格充當民憲黨代表?我主張君憲六七年,我的憲政綱領,各省君憲派都奉為圭桌。我做君憲黨的代表,誰還有異議!」

靜竹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說皙子呀,我不是給你潑冷水,也不是說你無資格代表君憲黨,但願你的設想能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才好。只是目前這種開會呀,請願呀,大概都沒有作用。你不記得上半年那些請願嗎,哪一個成了事!」

靜竹說的不錯,但她不能理解自己的深層用意。先辦起來,日後再慢慢跟她說吧!

楊度再次去小羊角衚衕找到汪精衛,把袁世凱的想法透露給他。

汪精衛說:「袁項城支持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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