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謀 六、袁世凱隆重宴請剛出牢門的汪精衛

小羊角衚衕整天賓客如雲,高朋滿座,汪精衛春風滿面地接待各方朋友。聽說楊度來訪時,他立即親往大門口迎接,將楊單獨帶到書房。剛落座,陳璧君便端著茶進來。汪精衛忙介紹:「璧君,這就是楊先生。」

「哦!」陳璧君一驚,說,「精衛總在說你,我們太感激你了。」

「哪裡,哪裡!」

楊度說話間將陳璧君仔細地看了一眼。這位大革命家的女友是個典型的南國女郎:中等個子,略顯得有點瘦,黑黝黝的面孔上五官端正,沒有過多的打扮,舉止幹練洒脫,真有幾分巾幗英豪的風度。

陳璧君並不迴避,放下茶杯後便挨著汪精衛的身邊坐下,大大方方地參與男人們的談話。

「皙子,我這幾天一直在盼望你來。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我的案子來,又是租房子,又是派馬車,還有八萬銀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汪精衛拋出一連串的疑問來。他只有二十七八歲,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精神上充滿著勝利者的喜悅興奮,生活上有陳璧君的精心照料,出獄還不過幾天,往日那個風采傾人的美男子形象便又恢複了。楊度在心裡暗暗贊道:天地造化太偏愛他了,簡直齊全得令人不可挑剔!轉而又羨慕起坐在一旁的陳璧君來,一個女人能嫁得如許郎君,真正是百世修來的福氣!

「看把你急得這樣!」楊度笑了起來。「我告訴你吧,這些都不要記到我的頭上,是另一個人在關心著你!」

「誰?」汪精衛急切地問。陳璧君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也在望著楊度。

「袁世凱。」楊度有意壓低聲音。

「袁世凱!」汪精衛看了一眼陳璧君,轉過眼來疑惑地問楊度,「他是滿清的總理大臣,他為何要關心我?」

陳璧君的神態也頗為困惑。

「精衛,這不奇怪。」楊度端起茶杯,平靜地說,「袁世凱雖然不贊同你行刺攝政王的舉動,也不贊同你革命反滿的主張,但他愛你的才華,尤其欽佩你為自己的信仰視死如歸的氣節。古往今來的大官員中,像袁世凱這樣愛才重德的人也不少哇!」

汪精衛點了點頭說:「倒也是的。如此說來,我要謝謝他才是。」

轉臉對陳璧君說:「璧君,你說呢?」

陳璧君說:「謝謝他也是應該的。」

楊度忙說:「袁世凱正要見你,你去當面向他道謝吧!」

「好,那你給我引見引見。」汪精衛快活地說。

「明天晚上我來接你。」說罷,楊度起身告辭。

第二天晚上,北洋公署袁府大門口懸掛起八盞大紅宮燈,門前又移來四五十盆花木:應時的秋菊開得茂茂盛盛,經霜的石榴紅紅艷艷,牛眼大的金橘黃黃澄澄,四季常青的松柏蒼蒼翠翠。大公子袁克定,二公子袁克文,三公子袁克良率領一班子幕僚清客,齊刷刷地站在門外恭候。

馬車夫搖起輕脆的鈴聲,膠皮大輪平穩地在門前停住。袁克定穿著簇新的長袍馬褂來到車門邊,微微彎腰,高聲說:「請汪先生下車!」

汪精衛沒有料到袁府的歡迎場面如此隆重,正不知對站在車旁的這個人如何稱呼時,楊度忙介紹:「這就是袁大公子芸台先生。」

又指著克定身後的兩個人說:「他們是二公子寒雲先生、三公子規廠先生。」

見袁府三位公子迎候在旁,汪精衛頗為感動。他雙手抱拳,邊下車邊說:「不敢當,不敢當!」

袁克定扶著汪精衛的手說:「家父極為欽佩汪先生,愚兄弟更是對汪先生崇敬不已。今日汪先生光臨寒舍,乃我袁家的光榮。」

袁克定的話說得如此誠懇,令汪精衛心中暗自驚訝。這些天來他的雙耳灌滿了稱頌之辭。革命同志的頌揚自在預料之中,普通百姓的讚揚也可以理解,袁府是什麼人家?袁大公子是什麼人物?居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大出意外。

一起走到門邊,正要跨進大門,只聽見一聲高喊:「汪先生到!」

喊聲剛落,從門裡左側便房中走出一個人來。但見此人頭大腿短,膀闊腰圓,臉上紅光滿面,雙眼精光明亮,上下罩一身煙灰色長袍,粗粗一看,簡直如同大鐘寺里那座渾圓的古鐘。

汪精衛正觀望著,克定輕輕地說:「那就是家父,他從不到大門口迎接客人,今日為汪先生破例。」

汪精衛一聽忙趨前一步,叫了聲:「袁大人!」

袁世凱伸出雙手,握著汪精衛的手,兩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汪精衛今夜著一身淺灰色條紋西服,系一根紅底起花軟綢領帶,腳蹬白色雪亮皮鞋。俊雅的儀錶,配上這一身嶄新的洋裝,在一大群暗色古樸的馬褂長袍面前,真像仙鶴來到群雞之中。

袁世凱發自內心地嘆道:「久聞汪先生有潘安、何晏之美,老夫總有懷疑,勇烈如先生者,怎會是那樣的容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先生面前,小兒輩皆成寒鴉了。」

汪精衛連說:「袁大人過獎,過獎!」

袁世凱以這般隆重的禮儀迎接汪精衛,這是楊度所沒有想到的。一個剛從牢房裡放出來的謀刺攝政王的政治要犯,見上一面,對袁世凱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已經是出格了。如此重禮相待,也不怕官場說閑話?這樣敬重汪精衛,是真心,還是為了籠絡利用?猛地,楊度想到汪精衛要殺的是載灃,載灃不是他的死對頭嗎?他要借禮遇汪來發泄對載灃的仇恨。是的,一定是這樣!

眾人一起走進袁府餐廳。這裡,新安裝的電燈正放出雪亮的光芒,大圓桌上早已擺滿了山珍海味、玉箸銀杯。袁世凱對汪精衛說:「今夜此宴特為汪先生而設,請上坐!」

若是換了別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子,無官無爵,誰敢領這個情?可是汪精衛畢竟是革命黨人,又自視甚高,推辭幾下後便大大方方地落座在上席。待袁世凱坐下後,袁氏兄弟、楊度等也依次坐下。

汪精衛說:「這些日子裡,袁大人對我照顧備至,非常感激。這次來府上,是專門為道謝的,沒想到大人這般客氣,我愧不敢當。」

袁世凱說:「汪先生人品氣節,老夫甚是尊敬,小小一點意思,不足以言謝。來,喝酒吧!」

袁世凱舉起酒杯,大家都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袁世凱又命克定給汪精衛夾菜。席上,袁世凱絕口不提「革命黨」三字,也不說南方的戰事,一個勁地和汪談家事,談讀書,又問汪有妻室沒有。汪將陳璧君介紹給袁氏父子。袁世凱聽後連連說:「難得難得,好一個奇俠女子。」又說,「我有十多個女兒,沒有一個像樣的,以後得便,還得請陳女士光臨敝舍,讓我的女兒們見見她,也讓她們開開眼界。」

袁世凱這樣誇獎陳璧君,汪精衛心花怒放。他覺得袁與一般陳腐官僚大不相同。

吃完飯後來到茶室喝茶。克文、克良告辭,克定和楊度陪坐。閑談幾句後,袁世凱說:「聽汪先生剛才所說,老夫方知汪先生也是書香宦門出身,又抱著一腔愛國之心,自與江湖上打家劫舍的草寇不是一類人。世上以為老夫身為總理大臣,會堅決反對革命黨,其實他們看錯了,我只不過是厭惡那些混入革命黨內部的青皮強盜而已。」

汪精衛大吃了一驚,心裡想:袁世凱竟然不反對革命黨,此話從何說起!

「老夫三十多年來為國家辦事,深知國事弊端重重。」袁世凱繼續說,「汪先生年紀輕,可能不知道。早在康有為初到北京的時候,我就為他代遞過變法奏摺,以後又參加了強學會。兩宮迴鑾後,我和張文襄公一起上變法三疏。後來在山東在直隸練新軍辦新政,這一切為了啥?還不都是為了國家的富強!」

袁世凱說到這裡,拿眼睛盯了一下汪精衛。汪精衛感到這眼神里有一種威懾力量,似乎又藏著很深的潛台詞。

楊度插話:「是的,宮保大人為中國的新政辦了很多實事。好比前年全線通車的京張鐵路,就是宮保大人在直督任內委任詹天佑修建的,全部鐵路完全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施工的。老百姓都說,這條鐵路長了我們中國人的志氣。」

楊度這段話說得袁世凱很高興,接著這個話題說:「汪先生那時在日本求學,可能不太清楚。這條鐵路雖只有三百多里長,但中間經過居庸關、八達嶺,穿山過水,地形複雜,工程浩大。洋人說,中國修造這條鐵路的工程師還未出世。我鼓勵詹天佑大著膽子干,要什麼東西,我為他採購,經費我提供,別人說閑話,我給他支撐。也是詹天佑爭氣,到底建成了。詹天佑就是當年曾文正公派出去的留美幼童。曾文正公很有遠見,為國家培養了很多人才,少川也是這批人之一。」

少川是唐紹儀的表字。他是袁世凱在朝鮮時的老部下,袁很賞識他的才能。袁回國在小站練兵,又調他在營務處辦事。袁做直督,調他做天津海關道。以後歷任外務部侍郎,滬寧和京漢鐵路總辦,郵傳部侍郎,奉天巡撫,去年任郵傳部尚書。這次袁組閣,又任命他為郵傳部大臣。

詹天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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