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謀 五、茶葉蛋里的四字情書:忍死須臾

同盟會在東京成立時,汪兆銘便以法政大學生的身份參加它的活動。法政大學畢業後,他並沒有回國,成了一名職業革命家。他奉行激烈的革命排滿主義,與楊度君主立憲的主張截然相反。汪兆銘少年氣盛,愛僧分明,沒有楊度那種兼容並蓄的氣度。因為政治信仰不同,他後來不願意跟楊度多往來。楊度幾次主動找他,他的態度都很冷淡。於是二人雖同在東京,卻幾乎斷絕了聯繫。

出身師爺家庭的汪兆銘,從小練就了一手好文章,口才也極好,說起話來有條有理滔滔不絕。當他的文章和論辯以革命大義充實起來後,便格外的氣勢磅礴銳不可當。他因此受到了孫中山、黃興的特別器重,擔任同盟會三部之一評議部的部長。又主辦《民報》,與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展開針鋒相對的鬥爭,一時間弄得飲冰子在他的面前相形見細。

汪兆銘在《民報》上發表文章時以「精衛」二字作筆名,時間久了,大家都叫他汪精衛,本名反而不多叫了。「精衛」二字無疑來自《山海經》中「精衛填海」的典故,意欲效精衛鳥銜西山之石以填東海之水。但汪兆銘其實不是這種性格的人。他渴望一舉成大名,只想做轟轟烈烈聲動四海的大事,受不了默默無聞持之以恆的艱難磨折。他多次對人說,革命好比煮飯,火和鍋共同使得生米變成熟飯。火的功能在一烈字,炬火熊熊,光焰萬丈,但很快就熄了。鍋的功能在一恆字,水不能蝕,火不能融,水火交迫,皆能忍受。火如同革命黨人的一往無前,捨生取義。鍋如同革命黨人的百折不撓,再接再厲。汪精衛自認缺乏恆心耐心,他願做火,燃出奪目光焰來,隨即很快毀滅,也是很榮耀的。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他極為仰慕古代的荊柯、聶政,視「流血五步,伏屍二人」為最為壯烈的事業。那個時代持汪這種思想的人並不少,暗殺之風因而在革命黨人中盛行。萬福華行刺王之春,吳樾行刺出洋五大臣,徐錫麟刺殺恩銘,都是轟動一時的大案。當同盟會內部鬧矛盾,章太炎攻擊汪精衛只可做白面書生而不配做革命家時,汪久蓄於胸的豪氣頓發。他決計離開香港北上,馬上去做一番真正革命家的豪壯事業。

汪精衛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是四川隆昌人黃復生,一是四川內江人喻培倫。還有一個女士,原籍廣東番禺,出生在南洋檳榔嶼的陳璧君。

陳璧君的父親為南洋鉅賈,思想頗為開明。她的母親傾向革命,參加了同盟會。在這種家庭里長大的陳璧君迥異於一般女子。她熱心國事,胸懷大志,雖身處異鄉,愛國之心卻十分強烈。當汪精衛在南洋鼓動革命宣傳排滿時,陳璧君和她的父母都去聽演講。汪精衛充沛的革命激情,口如懸河的辯才,吸引了陳氏一家。尤其是汪精衛的堂堂儀錶翩翩風度,更是緊緊地勾住了這位待字閨中的少女芳心。為了國家,為了愛情,陳璧君毅然捨棄富裕的家庭、平靜的生活,跟著汪精衛做起時時都有殺頭危險的革命家來。他們幾個人組成一個暗殺集團,暗殺的對象是滿人大官。

那時兩江總督端方是革命黨人的大敵,他正奉命移督直隸。汪精衛估計他會從南京坐船到漢口,然後再坐火車北上。於是來到漢口,選擇大智門車站下手。誰知端方不走此路,而是從南京到上海,再坐海輪到天津。汪精衛失望之餘,轉而決定去北京。汪精衛抱著一死成仁的決心進京,他咬破指頭給摯友胡漢民寫了八個字:我今為薪,兄當為釜,要胡在他死後交《中興日報》發表。又給在南洋的同盟會員寫信:「弟雖泣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

到了北京後,會照相術的黃復生在和平門外琉璃廠火神廟開了一家守真照相館,作為掩護。他們就在照相館裡住下來,做各種準備工作。

汪精衛把目標選定為奕劻。但奕劻每次出王府都前呼後擁,警衛森嚴,無從下手。後來恰逢載洵、載濤從歐洲考察海軍回來,他們便到前門車站等待。又不巧,載洵兄弟隨從極多,他們從未與兩位皇叔見過面,認不出誰是載洵兄弟,也只得作罷。最後,他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擒賊擒王,殺掉滿人第一號頭目——載灃。

幾經一周拆後,他們看中了離醇王府只有幾十步遠的銀錠橋。這裡清靜,又是載灃入朝的必經之路。去年四月的一天夜裡,喻培倫和黃復生偷偷來到銀錠橋。他們先把炸彈安在橋上,然後再去裝電線。誰知事先沒有測準確,臨時才發覺線短了幾尺,只好把線收起。正準備取出埋在土中的炸彈時,看到有一個人蹲在橋邊,於是只得暫時避一下。就在這個時候,王府大門打開,走出幾個打燈籠的人。黃、喻怕被發覺,就離開了銀錠橋,打算明晚再來取炸彈。待到第二天晚上再去取時,炸彈已被人挖走了。

汪精衛分析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被王府的人取走了,那必定會興師動眾,鬧得滿城風雨。另一種可能是被老百姓取走了,老百姓一般都不會報案,則無事。一連過了四五天,風平浪靜,一點事都沒有。汪斷定炸彈是落在老百姓手裡了,便派喻培倫、陳璧君去日本再取炸藥來北京製造炸彈。

誰料他們判斷錯了。一炸彈當夜即被王府那幾個打燈籠外出的人取走。王府嚴密封鎖消息,將炸彈送到外國使館去鑒定。洋專家鑒定後說:「炸彈威力很大,中國造不出,必定是外國造的。外殼大而粗糙,應是就近制的。」

王府依據外殼的線索,找到了製造這顆炸彈的鐵工廠。又由鐵工廠的老闆帶著便衣偵探在琉璃廠附近認出了黃復生。這樣,黃復生連同照相館的所有夥計都被抓了起來。汪精衛本住在另一個地方,夥計中有一個人曾給汪送過飯,於是汪也沒躲過。

當報紙將這一特大案子公佈於世時,海內海外都震驚了。在日本的陳璧君悲痛欲絕,立即就要隻身入京營救,被孫中山、胡漢民等人勸止。同盟會決定設法救援,但一時卻無從下手。然而,汪精衛、黃復生命大,他們遇到了一個較為開明的審判官,此人便是肅親王善耆。

善耆時任民政部尚書,案子落到了他的手裡。善耆知道人心同情革命黨,為收攬人心,他主張從輕發落。又模仿西方對待政治犯的態度,審訊時讓汪精衛站著說話,而不按通常的跪著的方式說話。汪精衛既然抱定殺身成仁的決心,便毫不害怕,在公堂上並不乞求寬免、而是侃侃高談革命排滿的主義,又替黃復生開脫,把一切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拉。羈押期間,他料定自己必死無疑,在獄中做了四首五言絕句。有敬佩他的獄卒將這四首詩帶了出來,一時廣傳人口,交相稱譽。尤其是其中第三首「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更是光彩耀人,足可以跟譚嗣同的就義詞媲美。汪精衛刺殺攝政王的壯舉和他視死如歸的革命氣節,使得他成為全國人人景仰的英雄。無論是革命黨還是立憲黨,無論是官場還是市井,只要提起汪精衛,大家都敬佩不已。

不久判決下來,汪精衛、黃復生終生監禁。消息公布後,革命黨人鬆了一口氣,陳璧君更是大喜過望,現在可以來從容設法營救了。陳璧君和胡漢民等分頭募款。陳母拿出四千塊私房錢,她自己更是翻箱倒篋,凡可動用的全部拿出,打點上上下下管牢獄的人員,請給汪、黃生活上以照顧。然後再去官場活動,希望能給予減刑,但錢花了不少,進展則不大。

前幾天,皇帝下了罪己詔,並宣布要赦免戊戌政變以來的政治犯。陳璧君欣喜異常,她尋思著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大牢中的情郎。挖空了心思,她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昨天她煮熟了十多個雞蛋放在一個竹籃里,請一個打了幾次交道的牢卒送給汪精衛,又悄悄地塞給這個牢卒五塊銀元。牢卒接過錢,仔細看了看籃子,見除雞蛋外的確再無其他東西,便帶了進去交給汪精衛。

汪精衛接過雞蛋,心裡很高興,他剝開蛋殼吃起來。雞蛋用鹽茶五味煮過,很好吃。他一連剝開幾個。忽然,他發現其中一個蛋殼像是經人剝開過。他小心地將這個雞蛋的殼子剝開,意外地看到裡面夾著一張小小的紙條。紙條上寫著四個字:忍死須臾。不用多看,他一眼就認出這是陳璧君的筆跡。汪精衛欣喜若狂。這四個字分明告訴他,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便有出獄希望了。

想起馬上就可以獲得自由,馬上就可以見到一直在外面關心、援救自己的心上人和革命同志,汪精衛興奮得徹夜不眠,他要準備一件珍貴的禮物來回報情深意厚的戀人。望著鐵窗外流瀉清輝的明月,他一字一句地填出了一闋《金縷曲》: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凄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離愁萬斗。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快要天亮的時候,他朦朦朧隴地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夜間填的《金縷曲》又浮上心頭。他覺得這首詞情意是再深切不過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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