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謀 四、楊度沒有料到,袁世凱居然想當大總統

全中國的視線都被武漢三鎮吸引過去了。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牽涉著所有關注國事的人們的心。表面看來,位於江北的漢口成天硝煙瀰漫,炮聲不絕,其實,戰事沒有絲毫的進展。革命軍雖然熱情很高,但組織鬆散,戰鬥力不強。黎元洪名為都督,心底里仍在觀望,並未切實履行職能。北洋軍武器精良,訓練有素。按理說,革命軍不是北洋軍的對手。但北洋軍的統帥蔭昌無實際指揮能力,一直縮在北京不敢南下。第二軍統領段祺瑞還正在赴任途中,前線的指揮官為第一軍統領馮國璋。

這位當年小站核心人物對昔日的主子仍忠心耿耿。那一天,當他出現在洹上村的時候,袁世凱又驚又喜。談舊情,談形勢,二人足足暢談了兩個多鐘頭。馮國璋告辭時,請袁世凱指示機宜。袁送他六個字:慢慢走,等著瞧。馮對這六個字背後所包藏的內容心領神會。他讓副手帶著軍隊先走,自己則借口查看軍備,走走停停,五六天後才到達孝感。馮國璋將指揮部設在孝感城裡,便再不南下了。

武漢戰場出現了奇怪的外緊內松的局面。與此同時,一場沒有槍炮硝煙的權力爭鬥,卻在紫禁城與洹上村之間外松內緊地進行著。

袁世凱接到授他為湖廣總督立即出山督師的諭旨後,馬上給朝廷回了一個電報。先說了一段面子話:世受國恩,愧無報稱,捧讀詔書,彌增感激,值此時艱孔亟,理應恪遵諭旨,迅赴事機。再來一番戲弄:舊患足疾,尚未大愈,又牽及左臂,時作劇痛,情形困頓,實難支撐。

載灃接到這個電報後哭笑不得,只得硬著頭皮又下一道諭旨,勸他以國事為重,力疾就道。袁世凱回電討價:赤手空拳,無從籌措,請俯允就地招募一萬二千名防軍,撥銀四百萬兩,並請調王士珍、倪嗣沖、段芝貴等人同赴武昌。載灃明知袁世凱是在要挾,也只得一一答應。但袁世凱仍在養壽園裡吟詩垂釣,並不出洹上村一步。載灃急得拿不出主意了,只好請來奕劻商量。奕劻已從楊度的密報中摸到了袁世凱的心思,但自己不好代他說出,於是打發徐世昌親自到彰德去一趟,讓徐世昌來充當袁世凱的代言人。

與此同時,袁世凱當年的僚屬舊友,從京師,從各地紛紛來到彰德。他們中有的是原就暗中有聯繫,但不敢明裡走動,現在已沒有這個顧慮了,趕在袁世凱出山之前來加重情誼,求得更進一步的高升。有的這兩年間怕招引麻煩,完全斷絕了往來,眼看袁宮保又要重抖威風了,便急著來巴結,敘舊錶心跡,求取日後的看顧。一時間,從彰德車站到洹上村的大道上,車馬賓士,塵土飛揚,達官大員們如朝聖似的前來拜謁,把個安安靜靜的洹上村弄得湯沸火爆般的熱熱鬧鬧,煞是認真地又演出了一幕人世間冷暖炎涼的喜劇。不管什麼人,袁世凱一律熱情接見,笑臉相待,讓他們有求而來,滿意而去。對於那些真正的心腹,則留他們住下來,讓他們參與軍機贊畫。一個小小的極不起眼的洹上村,在中國歷史新紀元即將揭幕的最初那些日子裡,幾乎成為全國真正的政治中心。

「皙子,菊人明天上午就要來了,你說我該如何應付他?」傍晚,袁世凱邀楊度一起在養壽園散步。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來問楊度。

「宮保大人,這兩天我有些想法,你實在太忙了,沒有工夫聽我說。」楊度指了指附近停泊著的小漁舟說,「我們坐到船上去說吧!」

「行!」袁世凱高興地答應。

楊度走到船邊,扶著袁世凱上了船後,解開纜繩,拿起竹篙,輕輕地對著岸邊的石頭一抵,小漁舟便平平穩穩地向池塘中心前進了兩三丈。

袁世凱說:「皙子,你原來還是個撐篙的能手啊!」

「湖南人天生都會駕船,不然何來威震天下的湘軍水師?」楊度不無得意地說。他把竹篙放下,坐到袁世凱的對面,任漁舟在水上漂浮。

「菊人這次來,無疑是來催我的。你說載灃他能出多大的價?」

袁世凱坐在漁舟中,雙手扶著一根藤手杖。袁世凱的左腿在朝鮮時受過傷,治好後並沒有留下多大的痕迹,平時走路與常人無異,只在快步前進時才可看出不太靈活。先前他從來不用手杖。載灃以足疾為名開缺他回籍,他慶幸自己沒有被殺頭,為了表示對朝廷的恭順,從那以後他一直拄著一根藤手杖,儼然真的患有足疾似的。

「依我看,只要您不坐他們父子倆的位子,載灃什麼價都可以出。」楊度答得甚是痛快。

「皙子,你說說,我該提出哪幾點?」袁世凱十分認真地問,藤手杖在船板上「噔噔」響了兩下。

楊度神情昂奮起來。這幾天他對政局想了很多很深。

「有幾點,我想您一定早已想到了,既要出山做事,權力和銀子兩樣東西必不可缺。」

袁世凱點了點頭。他三十年來在官場上之所以能一帆風順,左右逢源,根本訣竅就是用好了「權」和「錢」這兩個字。楊度一語道破天機,他不覺暗自佩服。

「從權力這方面來說,可以提出組織新內閣。以慶王為首的皇族內閣遭到普遍的攻擊,您提出這個要求來是順應人心的。」

「這個可以提,新內閣成立後,不一定我做總理大臣,讓菊人出面也好。」袁世凱似乎很誠懇地說,「我只要有指揮全國軍隊的權力就行了。」

楊度心裡冷笑,臉上卻嚴肅地說:「宮保大人乃眾望所歸,新內閣由您出面這自然是沒有話說的。徐中堂他也應付不了這個場面。至於軍費方面,那一定要有充分保證。」

「國庫這兩年大概也被他們掏空了,銀子看來要向洋人借,有幾個外國銀行已經對克定表示這個意思了。」

袁世凱這句不經意的話,令楊度十分吃驚,眼前這扶杖踞坐的半老頭子,真不愧是個斫輪老手,他已經不聲不響地在經辦最現實又最棘手的事情了。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您考慮,不知想到沒有?」

「啥?」袁世凱把藤手杖收回胸前,專註地聽著。

「人心。」楊度將身子向著袁世凱傾斜,說出一番他思慮至深的話來。「宮保大人,十多年前,我在小站初次會晤您,便知道您是一位見識通達、胸懷大志的英雄。我想,您一定不會反對我說的這句話:武昌的事是朝廷逼出來的,革命軍不是亂黨,他們的頭領是愛國者。」

袁世凱沉吟著,沒有做聲。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皙子,我總算知道了,你為何要把船撐到這水塘中心來,原來是怕別人聽到你這番反叛朝廷的話,你難道就不怕我告發嗎?」

楊度反問:「一個小小的四品京堂,也值得您去告發嗎?」

「說下去吧,楊京卿!」袁世凱笑著揮了揮手。

「以載灃淬、慶王為首的朝廷實際上已經失去了人心,倘若他們稍微聽得進幾句忠言,早開國會,早行憲政,也不至於鬧到今日這個地步。革命黨的頭面人物,我和他們都有過接觸。儘管我不贊成他們用暴力手段改變國體,但我確信他們都是熱情的愛國者。」

「聽說孫文、黃興都是你的朋友?」袁世凱盯著楊度,兩隻眼睛裡包含著不可測試的深意。

「不錯,他們都是心地坦誠的大丈夫,我與他們雖然政見不同,但私交都很好。」楊度坦然承認。「但是我不主張暴動,中國虛弱已極,經不得大戰爭了,一旦全面開仗,馬上就會亡國。」

「為何?」楊度說得這般嚴重,倒使袁世凱覺得意外。

「戰爭一開,國內就會大亂,外國列強覬覦已久,早想瓜分吞併。中國一亂,正好借維持和平為名,明目張胆來干涉內政,進而把錦繡河山據為己有。因此我以為武漢的戰爭,決不能讓它擴大,只宜迅速解決。解決的辦法宜和不宜戰。要和,就能先收攬人心。宮保此次出山,揭櫫這面旗幟,使武昌之事不戰自平,則於社稷蒼生功莫大焉!」

楊度說得激動起來,胸腔里充滿真誠:「當前最能得人心的事,莫過於速開國會,解除黨禁,倘若能進一步提出寬免此次肇事人員,則戰事的平息將更容易。」

袁世凱思忖片刻說:「皙子,天下事大概沒有這樣簡單。我告訴你吧,據可靠消息,湖南、江西、陝西、山西、雲南以及江浙一帶的革命黨,在武昌的影響下都已蠢蠢欲動,隨時都有宣布獨立於朝廷的可能,假使他們聯成一氣,便會造成半壁江山易幟的局面。到時候,人心,就不是幾句空話能夠收拾得了的。」

武昌之火可以在全國燃成燎原之勢,這一點,楊度心裡是有數的。看來這位洹水釣翁真的是全局在胸。他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說下去。暮色已籠罩了養壽園,水中的亭台樓閣,岸上的花木山石在若顯若隱之間,,使得四周的景緻更加迷人。

袁世凱猛地站起,發出感嘆:「皙子,你看這洹上村多麼閑雅舒適,我何必要多管閑事。國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我看我還是終老此處算了!」

天天會見各方賓客,時時與武昌前線保持聯繫,又是招募軍隊,又是伸手要銀子,連外國銀行都已在聯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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