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謀 二、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

「叫什麼名字?」袁世凱問客人。

「三哥,你這話我喜歡聽。」袁世凱笑著說,厚厚的嘴唇咧開著,益發使兩撇八字鬍顯得濃密粗硬。

武昌的事情,他昨天就知道了,心裡很有點快慰之感。他當然不是站在革命黨人一邊,快慰他們的勝利,而是快慰在天下大亂面前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的攝政王的狼狽相。

這裡面辟有菜園、果園、瓜園,還飼養著一大群豬羊雞鵝。林木之間有九個院落,每個院落都自立門戶,均有一條鵝卵石小道通向府內的大花園。花園裡堆著假山,建有樓台亭閣,還有一個十畝大的池塘。池塘里種著荷蓮,喂著魚鱉。塘邊柳樹旁還常年系著幾條小漁船。前年秋天,袁世凱帶著龐大的內眷隊伍從汲縣遷到這裡。他特別喜歡這個大花園,親自命名為養壽園。九個院落分別安頓著主人的九房妻妾和各自的兒女。但不久,院落便從九處增加到十處,因為袁家長長的姨太太行列里又加進了一個。

說著便大步走出餐廳。

身世蕭然百不愁,煙蓑雨笠一漁舟。

釣絲終日牽紅蓼,好友同盟只白鷗。

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

回頭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須一笑休。

袁世凱吩咐叫二公子帶他的朋友上來。一會兒,袁克文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黑瘦漢子進來了。那漢子背後斜著一個長長的布袋子。

第一天請的是彰德府各個衙門的大小官員。他親自給客人敬酒,多謝他們的照顧,一再表白自己要做一個彰德府的良順子民。第二天請的是洹上村的鄉鄰代表。他也向他們敬酒,表示此生要在沮上村終老,今後有麻煩各位高鄰之處,望能多多包涵。

「中,中!就這樣照最好!」見老弟有如此雅興,世廉歡喜極了。

「哪裡人?」

「是的。」克文垂手回答。

就這樣,袁世凱在洹上村兩年多來安然無事。看起來他真的是不出大門,與外界斷絕了一切往來。其實,朝廷的細末,京師的動向,天下的大事,統統都在他的心裡裝著。

「克文說你會用煙畫畫,你畫個畫給我們看看。」袁世凱不再多問話,向薄煙桿努了努嘴。

這袁得亮得了這麼多好處,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他沒有別的可以報答袁宮保的恩德,便只有用向步軍統領衙門大說好話來酬謝。儘管袁府考究的垂簾馬車不斷地在彰德車站接送南來北往路過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江湖浪人、會黨頭目,儘管袁世凱的小書房裡經常亮著燈光,許多不明身份的人與他頻繁接觸,徹夜密談,儘管袁世凱私設電報房,清晰的發報聲幾乎沒有一天間斷過,袁得亮和他的兩個兵士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半月一次的密報信件,照例都是幾句現成的話:袁家上下安分守己,種菜養豬,過的農家生活;袁世凱閉門讀書,足不出戶,與外間毫無聯繫。

「哈哈哈!」望著照片上自己的神態,袁世凱開懷大笑起來。

化好了裝,正要照了,袁世凱又叫人提個漁簍來放在身邊。於是兩兄弟煞有介事地擺好姿勢,照相師忍住笑按下快門。

「載灃呀載灃,這個攤子看你如何來收拾!」袁世凱越想越得意。到了吃中飯的時候,他吩咐多上幾個菜,他要和前些日子從項城老家趕來的三哥好好地喝兩盅!

「能。」薄煙桿應聲答道,「日常所見的動物,虎豹牛羊雞鴨豬狗,都可以畫。」

「三哥,我這兩天還專門為這張照片寫了兩首詩哩!」

「哦!」袁世廉異常驚喜,忙放下筷子說,「放在哪兒,快拿出來給我看!」

「中!我也正是這樣想的,日後好帶回家給你嫂子侄兒們看看。」世廉心裡很快活。

「不錯!」袁世凱贊道。「你這種功夫是從哪裡學來的?」

袁世凱很能理解三哥的心情,真的把照相師招到洹上村來了。那天袁世廉很是興奮,在書房,在樹下,在花前,認認真真裝模作樣地照了好些張。最後,袁世凱說:「三哥,我和你一起照一張吧!」

自從鐵路從這裡經過後,這些年來彰德府更是日新月異地變化著。府城的北門外有一條小小的河流,由西向東靜靜地流淌。老百姓叫它洹水。洹水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大木橋,名叫圭塘橋。踏過圭塘橋,是一個有著百來戶人家的村落,幾百年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老名字,叫做洹上村。洹上村裡有一處佔地二百多畝的前明藩王府,雖荒蕪多年,但架子還在。那一年,袁克定奉父命將它買了下來,大興土木,整整修建了半年,把廢王府改造一新。

「從小父親教的。」薄煙桿回答。

袁世凱說:「三哥,我們倆化個裝吧,都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你化裝個架船的,站在後面撐篙。我化裝個釣魚的,坐在前面垂釣。中嗎?」

新修的袁府,從外面看是一座城堡式的建築。四周是厚實的高牆,高牆四角上築有堅固的碉堡,顯得森嚴恐怖。牆裡則完全是另一種氣氛。

有一天,袁世凱在花園裡散步,見袁得亮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府里的幾個丫頭,知道這傢伙想女人了,便暗地打發人為他在彰德府里找了一個私娼。袁得亮隔三差五到私娼家裡過夜,袁府的人每月跟私娼結一次賬。

袁世凱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照片來。世廉興緻勃勃地看著,激動地說:「老四,你看上面的人還真像我哩!」

「是你自己照的,不像你像誰呀!」袁世凱笑道。

袁世廉有生以來還從未照過相片,知道有照相這回事,也還是前兩年聽別人說的。他覺得既新鮮有味,又叫人不可思議。「咔嚓」一聲,人的模樣就不走分毫地留在紙上,洋人發明的這玩藝兒真叫絕!聽侄兒們說彰德府新近開了一家照相館,世廉就想去照一張試試。

世間都說袁世凱每逢一次變遷,就要置辦一房姨太太作為標記。袁世凱好像著意要證明這個傳說並不虛假似的,來到洹上村不滿一月,五十一歲的養壽園主第十次做了新郎官。他這次娶的是彰德府里一個泥瓦匠的十七歲女兒劉氏。

「克文,這就是你說的會畫煙畫的朋友嗎?」袁世凱指著客人問兒子。

「喲,還寫了詩?」袁世廉忙放下照片,說,「給我礁瞧。」

老於此道的袁世凱對朝廷的用心十分清楚。他對袁得亮三人殷勤熱情,為他們安排了最好的住房,另配一個廚子專門為他們做飯。袁府賬房先生按月給兩個兵士一人十兩銀子的辛勞費。一個普通兵士,一個月不過三四兩晌銀,天天啃窩頭鹹菜,還得流汗費力地操練。來到洹上村,吃香喝辣,屁事都沒有,餉銀卻多拿兩三倍,天底下到哪裡去找這樣的美差!袁宮保真是活菩薩。這兩個兵士感激都來不及,還談得上什麼監視不監視!

至於袁得亮,袁世凱更把他籠絡得牢牢的。袁得亮是熱河人,與項城相隔千把里,袁世凱卻和他認了本家,每月給他的辛勞費是五十兩紋銀。袁得亮自是歡喜無盡。

袁世凱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世廉打開一看,寫的是兩首七律,題目叫做《自題漁舟寫真二首》。他饒有興趣地吟道:

但載灃對這個平民是不放心的,他命令步軍統領衙門盯住袁氏一家人。於是,護送出京的步軍外委袁得亮和他手下的兩個兵士便奉命長期住在洹上村。

「這首詩還要寫得好些。」袁世廉放下詩箋,正正經經地說,「慰庭,不是三哥討好你,你在洹上村寫的詩,比三十年前在項城老家寫的詩好多了。」

正在這時,薄煙桿猛地一吸氣,所有的小仙鶴一齊向他靠攏,爭先恐後地飛進他的喉嚨。整個空間立刻變得清朗如昔,彷彿剛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

「有意思,有意思!」袁世廉連連點頭稱讚,又念第二首:

「煙畫是什麼?」袁世廉對這些世俗趣事極有興緻,忙插話。

百年心事總悠悠,壯志當時苦未酬。

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無磐石,嘆息神州持缺甌。

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用手抹了抹鬍鬚說:「三哥,昨天克文對我說,他有一個江湖朋友能畫煙畫,問我要不要他表演表演。」

袁世凱從小起,為了應試,也做過不少八股文,寫過不少試帖詩,不過他不樂於此道,儘管掛了兩個詩社社長的名,詩卻始終沒有做好。以後當軍隊統帥,做督撫,辦不完的大事小事,他乾脆再也不吟詩了。偶爾需要應酬時,幕僚中自有高手代筆,無須他費神。這兩年住但上村,畢竟空閑了,有時讀點唐詩宋詞,也便萌動了附庸風雅的念頭。他於是邀請彰德府里有點名氣的文人常來走走,和他們談詩論文,自覺此中亦有樂趣。不知不覺間居然留下了百來首詩詞。袁克文最是熱心做詩人。父親每有所作,他都奉和。又把父親的詩、自己的奉和詩,以及常來養壽園聚會的清客文人的詩都收集起來,端端正正地錄在一個簿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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