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洹上私謀 一、奉內閣總理之命,楊度連夜奔赴彰德府

在那個全國各地到處充滿憤怨和仇恨的年代,武昌起義的爆發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它的倉促而起,卻又帶有很大的偶然性。

自從一九○五年經楊度的介紹,孫中山和黃興攜手合作,將興中會和華興會合併成同盟會以來,同盟會先後組織領導了九次武裝起義。這些起義,或在鄉村,或在西南邊睡,皆不在國家的腹心部位。當年時務學堂的學生、而今已成為著名革命家的劉揆一與宋教仁及另一位湘籍老資格同盟會首領譚人鳳等人,鑒於國內的形勢,改變方針,建起中部同盟會總部,領導長江中下游一帶的革命活動。九省通衙的武漢三鎮成了他們活動的重心。很短的時間裡,日知會、共進會、群治學社、振武學社、文學社等革命秘密團體相繼建立,它們都以新軍作為運動的主要對象。九月底,端方帶領湖北兩標新軍前往四川鎮壓保路風潮。革命黨擔心新軍被繼續調離武漢,削弱革命力量,遂臨時決定十月十六日起義。

十月九日,漢口一個秘密機關突遭破壞。革命黨內部紛紛傳說黨人的名冊已落入官方之手。在面臨即將全部落網的危險時刻,大家都認為只有提前起義,才是惟一出路。

十月十日下午,革命黨人較多的新軍第十六協工兵營里氣氛更為緊張。夜裡,值班的士兵和排長因口角而相互扭打。營房本已如同一座火藥庫了,這根導火線一點燃,便即刻爆炸起來。士兵們連夜湧向楚望台軍火庫。幾乎沒有費一點力氣,楚望台便被拿下。駐守武昌城裡的軍政官員們早已是驚弓之鳥,事變發生後,他們只顧自己倉皇逃命,並未作任何抵抗。第二天清早,黃鶴樓頭飄揚著革命黨人秘密製作的十八星旗。一個嶄新的紀元,真箇是一夜之間便來到了。

新成立的武昌革命政府,推舉毫無一點革命意識的黎元洪為都督。這位儀錶堂堂的前清軍協統,被大多數革命黨人和同情革命的立憲黨人,公認為最適宜坐這把交椅的惟一人選,這是武昌起義中最為奇特而發人深省的怪事。

中南第一重鎮一夜間丟失的消息震驚了北京。攝政王載灃慌忙命陸軍部大臣蔭昌親率北洋軍兩鎮南下討伐,並令海軍提督薩鎮冰派遣海軍協同作戰。

內閣總理大臣奕劻卻不相信蔭昌能擔當得起這個重任。蔭昌從來沒有打過仗,只是仗著滿人的血統和留德學軍事的身份而進入皇族內閣執掌軍事大權,通常的軍人都瞧不起他,何況北洋軍!他手下的兩位統領馮國璋、段祺瑞向來不把他放在眼裡,緊急之間又如何會聽從他的調遣?奕劻把自己的想法給兩位協理大臣徐世昌、那桐一說,兩位立即附和:「王爺老成謀國,所慮極是。」

蔭昌不是合適的統帥,那麼誰又是恰當的人選呢?能指揮得動北洋軍,能讓馮國璋、段祺瑞服帖的人,還能是別人嗎?當然只是那個隱居在洹上村已兩年多的袁世凱。三個人的想法其實都是一致的,只是一時間大家都不好開口。除開袁世凱為攝政王所痛恨這點外,各人心裡都還有一層顧慮。

奕劻貪婪成性。這兩年多來袁世凱雖削職為民,但給慶王府的進貢卻一如既往,未減絲毫,此事難保沒人知道。由他提出起複袁世凱,會不會招致彈勒,說是銀子買通的結果呢?

徐世昌是袁世凱幾十年來的好友,完全是仗著袁的力量,才有他的令天,這是官場上盡人皆知的事實。自從袁出事以來,徐總是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與袁分開,明裡沒有任何往來,在載灃面前,徐更是從不提起袁。若是換一個稍有魄力的攝政王,或是換一個稍許平靜點的時代,任他如何謹慎檢點,都不可能再處高位。無奈載灃軟弱無能,也無奈這是一個多事之秋,毫無秉國才幹的年輕監國還得依靠幾個老成宿望的人,徐因此不但沒有丟掉高位,反而升了協揆。徐常常慶幸得之於祖宗保佑。他在心裡盤算:倘若提出起用袁世凱而因此得罪了攝政王,那將是一件划不來的事。

那桐和袁世凱是兒女親家,他的孫女與袁的十三子早已定了親。親家親家,關起門來是一家。由自己出頭保袁,會不會被人說是拘私呢?

三個人都有顧慮,然而三個人又都熱切地希望袁世凱能出山。於公於私,袁世凱都應當復出呀!

見徐、那許久不開口,奕劻終於不能再等待了。他苦笑了兩聲說:「我看你們也不要再裝糊塗了,這世上除了袁慰庭,再沒有哪個能去武昌和革命黨打交道了。這點,你們心裡比我還清楚,只是一為老友,一為親家,怕別人說閑話而已。我看呀,這事咱們誰也別一個人出頭,干一脆我們三人聯合遞個摺子給太后和攝政王,奏請朝廷命袁慰庭出山,南下平亂好了。」

「王爺說的是。」徐世昌和那桐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

稍停一下,那桐說:「叫慰庭出山,總得給他一個頭銜吧,加什麼頭銜好呢?」

奕動想了想說:「正好瑞澂的湖廣總督丟了,就叫慰庭去頂這個缺吧!」

徐世昌想:一個湖廣總督的缺,大概不會引起袁世凱多大的興趣,不過現在也只能如此了。他點點頭說:「行。不過,先得打發人到彰德去一趟,與他通個氣,聽聽他的想法,方才顯出朝廷的誠意。」

「菊人說得對,是得先派個人去彰德。」那桐立即表示贊同,轉而又問,「派誰去為宜呢?」

鑲黃旗籍的那桐是個典型的福官。他一生仕途亨通,由主事升學士,升侍郎,升大學士,又做軍機大臣,兩個月前又授內閣協理大臣。幾十年來幾乎是直線上升,沒有受過挫折。他的為宮訣竅就是不想事,沒有己見,也不得罪人,故而陞官沒有障礙。因為不想事,他的腦子裡多為糊塗賬。派誰去,他的人才夾袋裡找不出一個人來。

「菊人,你說派誰去為好?」奕劻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這個人既要和慰庭私交好,又要不太引人注目。派誰呢?」其實,徐世昌心裡早就有了一個絕好的人選,只是故意磨蹭一下,不直接說出來。

「是的,既要是慰庭的朋友,又不要太招人顯眼,哪一個好呢?」,那桐搔著肥大的腦門,做出一副焦急思考的模樣。

「王爺,那中堂!」徐世昌好像突得靈感似的。「你們看楊度行不行?」

「你是說憲政館的楊皙子?」那桐問。

徐世昌點點頭。

「楊度口才不錯。早幾天資政院續議新刑律,他在會上作了演說。據說掌聲雷動,朝廷派往資政院演說的官員,還從來沒有哪個像他這樣出風頭的。」奕劻將一個精緻的琥珀鼻煙壺拿到鼻子邊嗅了嗅。「好,那就這樣吧,叫他馬上出京,今夜坐夜班車去彰德。」

楊度得知這道緊急命令時,他正在修改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基本內容,就是幾天前他在資政院議論新刑律的演說中所闡述的,化為論文時,他可以將道理說得更深刻些。他準備將這篇文章送給《帝國日報》去發表,以便讓國人都知道這部新刑律與舊刑律的最大區別是什麼,為此他給這篇文章標了個醒目的題目:論國家主義與家族主義之區別。

楊度記得,幾個月前,法部侍郎沈家本邀他參加制定新刑律時,明確地指出,中國的舊刑律,其立足點在家族主義,所謂夷三族誅九族等,皆以家族為本位,而新刑律的立足點應放在國家主義上。楊度十分贊同沈家本這個觀點,認為這樣的刑律與西方先進國家的刑律相接近,才有時代的氣息。但有不少人反對,勞乃宣便是反對最烈的一個。他說,中國數千年來的禮教乃天經地義不能移易,有之則為中華,無之則為夷狄,有之則為人類,無之則為禽獸。中國的刑律須以中國的禮教為基礎,禮教首重君臣父子之倫,所以刑律不能舍家族主義。沈家本鼓勵楊度等人不要受勞乃宣之輩的干擾,把新刑律制定好。經過幾個月的努力,一部大異於歷代舊刑律的新刑律制定出來了。為了取得資政院的通過,主要制定者楊度受法部之託,作為政府特派員向資政院的議員們演說。

楊度在大會上滔滔不絕地演講了兩個小時,將刑律不能不改良的理由以及新刑律與舊刑律的異同之處作了詳細的說明。他特彆強調指出,建築在家族主義基礎上的舊刑律非改革不可。按理說,一國之官吏應該對國家負責,而中國過去則不然。一個人做了官,一定要為他的家族謀利益,如此官員一定貪污。因為只有貪污,他才能給家族帶來實利,他才是家族的孝子賢孫。今日中國各種弊病的根由,都是緣於這樣的孝子賢孫太多,而忠臣太少。因此,要救中國必須大力提倡國家主義,日益削弱家族主義。此乃新刑律的精神之所在,即與舊刑律的根本區別之所在。

楊度的演說博得大多數議員的理解,掌聲經久不息。新的刑律就這樣順利地通過了。

想起那天通過新刑律的情景,楊度至今仍很激動:總算為中國的法律建設做了一樁實事。他本欲把國家主義對今日中國的重要性再深刻地論述一番,但現在不行了,他非常清楚此番使命的特殊意義。

武昌出事的消息,他是午後看到《帝國日報》才知道的。放下報紙後,他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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