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來 九、悟宇長老指明朝廷亡在旦夕的三個徵兆

楊度說:「性好是好,萬一沒有機會怎麼辦?」

楊度邊聽邊一思索。驀地,他明白了,笑道:「法師,你聽我說,看對不對。當今皇上名溥儀,『儀』(儀)字右下角為『我』字。因為不能犯諱,所以凡書『儀』字,當在右下角『我』字下缺筆。按蒙古高僧的意思:『我』字現在缺筆了,國家當滅亡了。」

於是輕輕地吟起來:

「說得好!」寄禪高興地說,「「子,你的禪性極高,我們緣分不淺,那一天一定會有的。」

「我都六十歲了,凈無也快五十了,還還什麼俗!」寄禪的眼神黯淡起來,慢慢地說,「若是真有緣的話,來世再圓這個夢吧!」

「這詩怎麼寫的?」楊度興緻勃勃地問。

「第一個徵兆是,」寄禪平靜地說,「當年的攝政王多爾袞護衛六歲的順治帝入關。進北京城的前夕,在青龍橋頭遇一卜卦者,他的卦攤上高懸一對聯:眼盲能明古往今來事,手殘善斷痴男怨女情。多爾袞走近一看,卜卦者乃一瞎眼殘臂的老頭。心想,此人的眼睛瞎了,看不見我的強大軍容,當然也就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此方可說真話實話。遂問卜卦者:『據說關外的軍隊要進城了,他們能成氣候,建朝立國嗎?』卜卦者答:『他們能坐天下。』多爾袞高興,又問:『皇上的天下能坐多久?』卜卦者答:『得之於攝政王,失之於攝政王。』多爾袞身為皇叔,功勞最大,本有篡位之意,聽了這話,心裡暗自得意,又問:『此話當真?』卜卦者說:『當真。還有一句話:得之於孤兒寡婦,失之於孤兒寡婦。』於是多爾袞相信天下是他的,堅定了篡位之心。其實他理解錯了。」

「北京做了元、明、清三個朝代的都城,面南的三個大門恰恰都應了亡國那一朝的年號。」

寄禪點頭。

楊度說:「如此說來,成立佛教總會也是一樁功德。」

「想不到大法師也有兒女私情。真佛面前不燒假香,你今天當著我這個真正的師弟面前,把那個假冒的師妹的根由說清楚。否則,我就把她公之於十方叢林,讓他們曉得原來得道高僧,竟是個風流情種。」

「對,對,不愧為才子。」寄禪笑著稱讚。

「那好,我多時想結識他了。」寄禪真誠地說,「大家都說我是詩僧,其實,當今真正的詩僧要數他。他的詩有一種佛門韻味,我寫了一輩子的詩,自認不及他。看來這不關乎苦吟,而是關乎慧根。最近我在《南社叢刊》上讀到他的一首詩,真是妙極了。」

楊度笑道:「大法師,說了半天的話,還不知你這次到京師來究竟為了何事哩!」

「十多年寒窗苦讀,好容易盼到一個官位,卻又做不成。」楊度惋惜。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你一直不問我,總纏著師妹不放,我哪有空隙說這事呀!」寄禪也笑道,「我這次來京師,正是來找你幫忙辦一件大事的。」

「特別的徵兆?」楊度的興趣大為高漲起來。

「那你們成立全國總會做什麼?」

「試一試吧!」寄禪嘆口氣說,「凈無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想總要試一下才安心。還是你剛才說的,隨緣自化,勉強也是不行的。」

「真拿你沒辦法!」寄禪苦笑道,「這事既然讓你撞見了,我也只得跟你說一點了。其實,師兄我一生所缺的正是這『風流』二字。若多一分風流,也就不會苦了凈無了。」

「第二個徵兆是,」寄禪淡淡地說下去。「十年後順治帝親政,蒙古高僧哲布尊丹巴胡圖克圖來北京祝賀。順治帝本是極尊佛的,對這位蒙古高僧十分禮遇,向他問大清朝的國運。蒙古高僧答:『我身不缺,我國不滅。』順治帝聽後不解,但礙於至尊的面子,不便追問。於是又問:『我朝可以傳到多少代?』高僧答:『十帝在位九帝囚,還有一帝在幽州。』順治帝聽後很高興,對母后孝庄太后說:『我朝可傳二十代天子。』其實,順治帝也理解錯了。」

楊度點點頭說:「說得也是。我倒要請教法師,是法師本身修鍊的功夫尚不到家呢,還是說到底,佛門也不可使人自我解脫。」

「哼!」寄禪冷笑一聲。「眼下的中國,正如一條大海中漂蕩的破船,船底已爛得灌水,船上的人還在為雞毛蒜皮、互相打鬥。師兄我不是危言聳聽,你也要好自處之,滿人的這個朝廷總在這一兩年內就要徹底完了。這是當年悟宇長老圓寂前對我說的。」

誦詩的聲音提得更高了:

寄禪搖搖頭。

法運都隨國運移,一般同受外魔欺。

踏翻雲海身將老,獨立人無淚自垂。

萬事都歸寂滅場,青山空惹白雲忙。

霜鍾搖落溪山月,惟有梅花冷自香。

「悟宇長老說了許多原因,有些是大家都看到的。比如說強鄰欺侮,國勢頹弱,官吏腐敗,百姓饑寒等等,都不說了,長老說了三個特別的徵兆。」

「唉,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寄禪收起笑容說,「光緒十年,我第三次去雪竇寺,謁見悟宇長老。長老那時正在講授《心經》,四面八方都有僧尼前來聽講。我也在寺里住了下來,早晚兩次聽長老的課。有一天,突然有個年紀輕輕的女尼走進我住的禪房,說是聽人講我愛寫詩,要看看我的詩。我那時只有三十多歲,血還很熱,見有人要看我的詩很高興,便把詩稿拿出來給她看,又詳詳細細地把每一首詩講給她聽。這位女尼很愛詩,隔兩天又來看,於是我又講。這樣一來二往就很熟悉了。她的法名叫凈無,是杭州城外覆舟庵的,來此掛單半年了。我問起她出家的緣由。才知她原是旗人,父親是杭州旗營一個小把總。後來父親病故,家裡無錢運柩北歸,便把她嫁給浙江臬司做小老婆。這臬司也是旗人,過門那年,已是七十三歲的老頭子了。兩年後臬司死去,大老婆容不得她,將她趕出家門。她無法生存,無可奈何地進了覆舟庵,削髮做了個尼姑。凈無的身世很苦。我們都是苦出身的,彼此互相憐憫。一個月後,她突然對我說:師兄,我們一起還俗吧!我聽後大吃一驚,說:我已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燒去了兩指,立下了海誓,如何能背叛還俗?凈無再沒說二話,便出門了。第二天上午沒有見她聽講經,到了下午我一打聽,才知道她回杭州去了。兩年後我去杭州,特地到覆舟庵去找她。庵里的女尼告訴我她到京師去了。我想,她原是旗人,一定是還俗回籍了。從此便不再想這件事了。前幾天我來京師,住在這裡,與輪漿大法師談起京師叢林中的僧人。他盛讚慈悲庵的凈無法師禪學精妙。我心裡想,這個凈無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凈無?懷著這個念頭,我那天去了慈悲庵。一見面,果然是凈無!我們驚喜極了。凈無說,二十多年來,她常常記起我。遭到我的拒絕,她心裡很凄苦,便只有一心禮佛,以鑽研佛經來擺脫那層俗念。我聽了心裡直難受。」

法源寺的暮鼓重重地敲了三下,遠處傳來隱隱的雞鳴聲。寄禪將碗里的余茶一飲而盡,說:「三更了,睡覺吧。佛教總會的章程,你明日再幫我好好看看,潤色潤色。至於遞不遞上去也無所謂了,這個朝廷反正要亡了。」

「佛教全國總會是為佛事設立的。」寄禪慢慢解釋,「全國寺院有近萬處,僧尼有十餘萬人,有一個統一的組織就有很多好處。現在日本及南洋各國都有佛教總會,惟獨我們中國沒有。好比說,總會成立後,我們就可用總會的名義召集一批高僧重新校勘佛經,在此基礎上將一批重要經典重新刻印。還可以辦一個佛教學校,將全國一些大寺院的住持、監院、維那、知客等高級職事人員輪流招進學校念經書,請高僧傳授。還可以聯合起來保護佛界本身利益。比如說,現在各地寺產被人侵佔得厲害,毀寺毀佛的事屢有發生。佛教總會成立後,就可以為他們說話。」

楊度合上詩稿,嘆道:「到底是出家人吟的詩,吟到後來,都自我解脫了。」

「這不應了正陽門的『正』字?」

載灃借立憲加強皇族勢力的真面目暴露無遺,海內外熱心立憲者盡皆失望,革命派在各省發起的武裝起義前仆後繼,硝煙瀰漫四境,槍炮聲此起彼伏。這座由關外滿人搭起的已歷二百六十八年之久,既演出過雄奇壯麗的喜劇,也演出過辱國病民的悲劇的大戲台,已經朽爛殆盡搖搖欲墜了。

「看,難住了你這個才子了吧!」寄禪笑道,「我身不缺,乃指『我』字不缺筆,若不缺筆,則國就不滅。反過來,若缺了呢?那就滅了。」

寄禪盯著楊度看了半天,說:「皙子,我看你這幾年還不是談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跟你訂個約:圓寂之前,我將這一生在佛門中修得的禪理與你做一番長談,如何?」

「不要緊,聽梁卓如說他就要回國了,我來介紹你們認識。」

楊度越說越得意,寄禪也跟著笑了起來,說:「不瞞你說,我也喜歡曼殊法師,只可惜無緣與他謀面。」

寄禪拖長聲調背道:「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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