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來 八、江亭再題《百字令》:昨宵一夢兼春遠,夢裡江山更好

袁世凱削職為民一事很快傳到海外,海外維新黨人莫不歡欣鼓舞,額手稱慶。正在東南亞一帶活動的康有為堅信這是載灃為其兄報仇的結果,並認定載灃果毅有為,一定會繼承其兄戊戌年之事業。流亡異國十多年了,終於盼到了回國做帝師的這一天。他與張之洞過去有兩次交往,便從檀香山給張寄了一信,請張轉交攝政王。張之洞一時看不準時局的發展趨勢,把信鎖進書櫃,既不呈交攝政王,也不給康有為回信。

與此同時,梁啟超也採取了行動。去年,梁啟超接到了楊度為袁世凱澄清戊戌年告密一事的信,他將信將疑。不久,袁世凱在慈禧面前告了政聞社一狀。慈禧憤恨,將政聞社強行解散,對其骨幹嚴予懲處。政聞社是一部分立憲黨人組成的一個以速開國會建立責任內閣為宗旨的團體,後台便是梁啟超。袁世凱此舉使梁啟超甚為惱怒,他也因而徹底不相信楊度信上講的事情。早在戊戌年時,梁便與善耆相交往。這時,他寫了一封長信給善耆,說「元惡已去,人心大快,監國英斷,使人感泣,從此天地昭蘇,國家前途希望似海」。接下來曆數袁世凱甲午、戊戌、庚子等年對國家的禍害,又建議此案不要牽一連多人,同時廣拔賢才,申明政綱,頒發大詔,以示朝廷勵精圖治,與民更始之意。還具體指出,大詔之語須極沉痛,務使足以感人等等。善耆看後頗為感動,將它轉給載灃。載灃不予理睬。

楊度隨著夏壽田走過去。此處原來題著一首七律:

就在這段時期里,載灃將軍權掌握在皇族手裡的計畫次第推行。他終於敵不過額娘和六第的強悍,只能得罪福晉,把海軍大臣的美差送給了洵貝勒,並打發他立即去歐洲各國考察海軍,以便讓老六增加點海軍常識。接著又借三歲小兒之口,任命自己暫時代理大元帥,並先行設置軍諮處,命毓朗、載濤管理。於是全國陸、海軍都掌握在皇家手裡了。載灃自以為軍權鞏固,大清帝國之皇權可以萬世不易了。

楊度知道,夏壽田去湘潭,看望恩師自然是一大目的,他的另一個目的是要去看看叔姬。當然,楊度不會去點破這一層,但心裡有點責備夏壽田孟浪了。叔姬和代懿關係冷淡已經幾年了,他這一去,會給叔姬帶來更大的痛苦,冷漠的家庭生活將會因此而更加冷漠。聽著夏壽田笑嘻嘻地談論這次湘潭之行的歡樂,楊度心想:說不定此刻,多情而內向的叔姬正在伏枕哭泣哩!

先是江蘇諮議局議長張謇以「外侮益劇,部臣失策,國勢日危,民不聊生,救亡要舉惟在速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為由,通電各省諮議局,又派人赴各地遊說,不久,便有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廣東、廣西、山東、河南、直隸、山西、奉天、黑龍江、吉林十六個省的諮議局各派代表三人集於上海,組織了一個「國會請願同志會」,約定直到國會正式成立才解散。代表們從上海北上北京,由直隸諮議局議長孫洪伊領銜,將請願書遞交都察院,請都察院轉呈攝政王。又遍訪王公大臣,請求贊助。載灃拒絕他們的請求。這是請願的第一次。

過了兩個月,各省諮議局的代表又聯合各省政團、商會及海外僑商,組織了一個「國會請願代表團」,推舉孫洪伊等十人為職員,一面留代表駐京辦理請願事務,一面派人到各處演說鼓吹。但是,由都察院代奏的十起請願書,統統遭到載灃的冷酷拒絕。

到了中央資政院成立的時候,請願代表團又向資政院上書,請資政院提議設立內閣,立即召開國會。資政院多數議員的主張與各省諮議局一致,於是議決上請。此時各省督撫或受諮議局的影響,或被似是而非的中央集權制所苦,也盼望中央有一個像樣的責任內閣出現。因此也聯合起來致電軍機處,建議內閣、國會從速同時設立。載灃見各省督撫都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害怕一口拒絕會引起地方上的分裂,於是接受了部分請求,下詔將九年預備期縮短,將在宣統五年召集國會,在國會未開之前,先將官制釐訂,設立內閣。

靜竹這種人生態度,與十二年前他們在潭拓寺觀音菩薩面前定情的誓言完全不一樣。在楊度看來,當年那是一種美好的人生追求,而現在這也是一種美好的人生境界。他深深地感覺到,在這個平平凡凡的女人身上,有著一股美的魅力。

正在此時,東三省又來了許多請願代表。載灃不能再容忍了。他命令民政部和步軍統領衙門將東三省代表遞解回籍。又將活動最厲害的天津籍議員溫世霖發戍新疆,並下令各省督撫彈壓請願代表。這第四次請願胎死腹中。大清國的國會,一直到它的覆滅始終沒有開成。

三個人慢慢地來到江亭。誰知不進還好,一進頓時心情都沉重起來。先是江亭衰朽的建築令他們頹喪,繼而是壁上的那些遊人題辭更令他們抑鬱。那些字句,或詩或詞,或文或句,無不充塞一種傷時感世的氣味。他們慢慢地看,慢慢地尋找。驀地,幾行遒勁的草書吸引了他們:「湖廣熟,天下足。而今是湖南無糧,長沙搶米,饑民如蟻,餓草滿野。載灃小兒,你自問該當何罪?」

「謝謝,我來刷牆!」小男孩高興極了,忙將掃把沾滿石灰水,要把壁上的這首七律刷掉。

剛辦過七十二歲壽筵的張之洞便病入膏肓了。臨終的這天中午,長子仁權慌忙上報朝廷,被國事攪得昏頭昏腦的載灃這時才想起要去看看他。張之洞從武昌調到北京後,一直處在衰病之中,這次病情急劇惡化,其原因正是來自載灃。

半個月前,張之洞扶著病軀親登醇王府,指出載灃執政以來許多不妥之處,其中最大的失策在於專用親貴。兄弟連翩長陸、海軍大權,實為先朝未見,望改弦易轍。載灃不但不聽,反而叫他只宜靜心養病,不要多管國事。張之洞身任疆吏數十年,早已養成了頤指氣使的驕慢氣習,現在做了領班大學士、軍機大臣,一片好心為了國家的安危而不顧自身的安危,這個被他視同孫輩的年輕人,居然可以擺起監國的架子,教訓他?張之洞當面不敢頂撞,回到寓所後捶胸打背高聲叫道:「不意受此等氣,今日始知軍機大臣不可為也!」連叫兩聲後,大口大口的血便不可遏制地吐出來,從此一病不起。中外名醫迭進方葯,均告無效,病勢日漸危險。但他頭腦依舊清醒。見載灃來了,他仍想以儒臣的一片誠意,對這位年輕攝政王作最後一次規勸,使之明瞭亡國危機已迫在眉睫,從而猛然醒悟,振作朝綱。

當載灃來到病榻前時,張之洞勉強睜開眼睛說:「驚動王爺,心實不安。」

載灃說:「老中堂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

張之洞十分吃力地說:「公忠體國,所不能當,廉政無私,不敢不勉。」

誰知這幾句話大大地刺傷了載灃的自尊心。因為張之洞上次力諫他不該讓兩個兄弟做陸、海軍大臣,其理由便是應避徹私之嫌。

載灃很不高興地起身說.:「老中堂,你病得很重,不宜多說話。有什麼話,等病好了再說吧。我很忙,先走了。」

張之洞想得好好的一番正言悅論無法說出來,氣得閉上眼睛不理載灃。

載灃剛走,小皇帝的師傅陳寶深進來探視,問:「監國剛才說了些什麼?」

張之洞輕輕地搖搖頭,嘆道:「他什麼話也沒說,也不讓我講話,大清國的國運已走到盡頭了!」

張之洞將子孫喚到床邊,吩咐仁權執筆,在他早已寫好的「勿負國恩,勿墜家風」的遺訓上再加幾行字:「吾生平學問行十之四五,治術行十之五六,心術則大中至正。」

就在這天夜裡,一代名臣張之洞帶著無窮無盡的遺憾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張之洞死後不久,夏壽田的父親、陝西巡撫夏時,被御史以貪污罪名彈劾革職。夏時六十五歲了,受此打擊,舊病複發,卧倒西安寓所。他怕再也見不到兒子,修書一封到北京。夏壽田得書,立即請假趕赴西安。夏時在兒子的安慰下,加之醫治得當,病漸漸好了。夏時執意要回桂陽老家。夏壽田對老父千里之遙的歸途不放心,便向翰苑請了長假,一路護送回桂陽。

自從夏壽田離京後,楊度覺得京師的生活比往昔孤單多了。他從夏時的回籍想到袁世凱的革職,從袁世凱的革職又想到張之洞的去世,有時很有點時世蒼涼、人生短促之感嘆。

不料正在這個時候夏壽田回到了北京,當他突然出現在槐安衚衕時,楊度一家真是驚喜萬分。

夏壽田這次利用回湖南的機會,特地到了湘潭,看望了恩師,也看望了楊度的老母和重子、叔姬等人。又帶來了一大包楊家捎帶的土產。

「皙子,你好好地看看我。說句真話,我還美嗎?」靜竹的兩隻長長的鳳眼盯著楊度,目光顯得很灼熱。

夏壽田建議,為慶賀他回北京,中秋節那天他做東,兩家結伴遊江亭。亦竹一聽忙拍掌附和,楊度和靜竹的腦海里驀地激蕩起波浪。是的,一晃十二年過去了,江亭真值得舊地重遊!

幾天來,靜竹的雙腿好像頓時好多了。她每天自己支起兩根拐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痛得滿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