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來 七、冷冷清清的前門火車站,前來給袁世凱送行的只有嚴修和楊度

與這道諭旨在《京報》面世的同時,各種關於袁世凱的飛短流長也在京師顯要們的客廳里、大小衙門的休息室里,在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間廣為傳播。頃刻之間,一位不可一世的烜赫大員,變成了一介眾矢之的的催罪平民。求職寄食打秋風之輩不再來了,趨炎附勢之徒不敢沾邊了,更有膽小怕事的人,連北洋公署的大門口都不敢過了。往日冠蓋如雲的袁府,眼下冷寂到門可羅雀。

這是白日里的現象。一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便有一個個黑影鬼也似的從小門閃進去,然後又匆匆地從側門邊消失掉。這些人都是十餘年間,被袁世凱提拔安插在中央或直隸、山東各衙門以及北洋六鎮中文武官員的私人代表。他們本人不敢到這裡來,因為朝廷會在北洋公署的四周布滿暗探,這對他們今後的仕途是十分不利的。然而,這位袁宮保過去的確於他們有恩,今日倒相了,連一個安慰都沒有,似乎於良心上說不過去。於是他們或打發自己的子弟,或派遣下屬僕人趁著黑夜來一趟。一般都沒有信函,帶來的是口信,表示他們的殷切關注,希望袁宮保回籍後放寬胸懷,好好保養,有朝一日再度出山。所有這些人都給昔日的恩人送上一張銀票,多至數萬,少則數千。最多的一張是直隸臬司張鎮芳送的,整整四十萬兩。張是袁的表弟,由袁一手提拔,累任肥缺,家裡積蓄了幾百萬兩銀子。張鎮芳一向出手闊綽,對錶兄遭此不測之禍既憤慨又同情,四十萬兩銀子所表達的正是這一份深厚的情誼。

袁府內室這些日子裡一片亂糟糟。於氏夫人成天哭哭啼啼,各房姬妾們手足失措。袁克文也無心去勾欄瓦舍鬼混了,縮在家裡讀書。一大群少爺小姐們則隨各自的生母忙著收拾行李。整個袁府上上下下,幾乎無人明白這場飛來橫禍的背後原委。

與此相反,這座宮保府的主人的心境倒還安寧。他知道,由於自己的精明強幹,業績丕著,必然招致別人的嫉妒;由於自己多年來手操重權,處理過不少大事,必然得罪了一些權貴顯要;由於戊戌年流播甚廣的傳說,必然引起今日身為監國的載灃的怨恨報復;由於訓練了兵強馬壯的北洋六鎮,必然遭到滿蒙親貴的猜忌。所有這些,過去都因為有慈禧太后那座保護傘才得以安全無恙,現在山陵已崩,對頭當國,囚禁殺頭、抄家滅族,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在如此險惡的局勢下,居然能保住首領和全家的平安,真是萬幸萬萬幸了。袁世凱不由得從心底里感激徐世昌給他出的主意,感激張之洞和北洋六鎮的昔日袍澤們在這生死關頭時對他的支持。他相信這是袁氏先祖的庇佑,於是每天早晚高燒紅燭,對著高祖以下的歷代祖宗牌位無比虔誠地磕頭謝恩。

在全家忙忙碌碌收拾金銀細軟的時候,他在思索著:回河南後,究竟選擇何地為自己的休憩之所?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本不是一個要考慮的問題。他是項城人,毫無疑問應回項城去,但袁世凱卻不願回項城。項城對於他,既是生之育之的故園,又是懷有深深隱痛的畏地。原來,這是因為有一場鮮為人知的家庭恩怨之故。

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在夫人劉氏生了長子世昌、次子世敦後娶了一個妾,妾也姓劉。這位劉氏妾生有四個兒子,即三子世廉,四子世凱,五子世輔,六子世彤。六年前,袁世凱在直督任上時,生母去世了。袁世凱對母親感情很深,接到訃告後立即趕回家,為母親操辦喪事。當時在家主持家政的是他的異母二哥袁世敦。這個袁二老爺守著袁氏詩禮傳家的家風,為人拘謹遷腐。入葬的時候,袁世凱提出要將母親與生父、嫡母合墓。袁世敦不同意,搬出妾不合墓的家訓來反對。袁世凱大為光火,心想自己身為一品大員,為袁家掙得了十分風光,卻不能為母親贏得一個與丈夫合墓的死後地位,於臉上太不光彩了。袁世凱與他的二哥爭吵起來。袁世敦寸步不讓,說:「不怕你官做得再大,回到家裡,你仍然是我的庶弟,你得聽我的,服從家規家訓。妾不合墓,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能由你來破壞。」莫看袁世凱的本事可以移山填海,在這件事上,他就奈不何他的嫡兄,而項城那些本家居然也都站在袁世敦那邊。母親終於不能與父親合墓,堂堂一品總督氣得離開老家,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項城。

袁世凱與嫡兄鬧翻之後,與自己的同母兄弟更顯親密了。三哥世廉得知四弟革職為民的消息後,即刻乘火車來到北京。這些年來,世廉靠了這位四弟,由經商發了大財,在汲縣買了三百多畝土地,建起了一座豪華莊園。世廉對弟弟說,彰德府北門外有一個洹上村,相傳伊尹佐商湯時,遭謗在此隱居三年,後來商湯王親自來洹上村迎他回朝。此地山水秀麗,還有一座舊王府,原是前明一個藩王的府第,乾隆年間一個致仕的尚書將它修繕後,在此頤養天年。現在雖已荒蕪,但略加修整後便可居住。

袁世凱對洹上村十分滿意。山水、王府均為其次,重要的是這裡曾經居住過一位遭謗避隱而又獲大用的前代名相。他希望自己就是三千多年前的伊尹,隱退只是暫時的,東山再起應為期不遠。

他決定自己先帶一部分人去汲縣住一段時期,打發袁克定去洹上村買下那座舊王府,並查看地形,做出修復擴建的計畫。京師府內的善後事情還很多,他留下能幹的五姨太楊氏全權料理。

這是光緒紀年終止的前夕,北京城正處在歲暮的嚴寒時節。連日陰雲密布,北風呼嘯,大風捲起灰沙塵土在半空中飄舞著,將這座古老的京師攪得昏天黑地,給人一種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昨夜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清早雪停了。袁世凱推開窗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往日,白茫茫的雪景常能激起他的豪邁之氣,今日這無邊無際的大雪,在他的眼裡,無異是上蒼降下的一件碩大無朋的喪服。

吃過早飯後,去汲縣的人都來到正廳。他們中有夫人於氏,六姨太葉氏,八姨太郭氏以及他們所生的子孫,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個,另外還有十多個男女僕人。正廳中央高高地豎著九塊牌位,上面寫著袁世凱的曾祖父耀東及曾祖母郭氏,祖父樹三及祖母吳氏,生父保中及嫡母劉氏生母劉氏,嗣父保慶及嗣母牛氏。在燭光和香煙中,袁世凱率領妻妾子孫跪在父祖牌位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禮。袁世凱喃喃地祈禱著,求祖宗保佑回鄉順利,早日起複。然後起身出門,登上大馬車。沒有鞭炮,沒有鼓樂,馬車隊默默地黯然離開北洋公署,悄沒聲息地駛向前門火車站。

袁家包了一節車廂,眾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搬運行李,袁世凱獨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地吸著雪茄。往事雜亂無章地浮現在他的腦際。一會兒是兒時的袁家寨,一會兒是朝鮮半島的漢城王宮,一會兒是初練新軍的天津小站,一會兒是停放太后梓宮的儀鸞殿。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卻彷彿如在夢中。人生真如一場夢嗎?幾十年來步步高升春風得意,他從來沒有想起這個地老天荒的疑問。今天,命運冷酷地把這個疑問推到他的面前。

前後的車廂都有送行的親友在與遠離者互道珍重,「一路平安」「沿途保重」「早日歸來」等聲音不絕於耳,更有至親骨肉、恩愛夫妻不忍分離的,抱頭痛哭,依依不捨,揮淚登車後又下到月台。那是一片人間真情。可是,袁家包的這節車廂,卻冷冷清清,死氣沉沉,沒有一個人前來送別,沒有一句歡喜的話語。想當初,前後呼擁,左右恭維,儀仗輝耀,八面威風,而今罷官回籍,竟然一個故人都不見了。這人世間的冷暖炎涼,怎麼會是這樣的涇渭分明,毫釐不爽!一向不太動感情的袁世凱不覺大為傷感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此人正踏著積雪冒著嚴寒向前門火車站走來,向袁家包的這節車廂走來,向他坐著的這個窗口走來。此人好像是楊皙子!

不錯,來的正是楊度。

九年預備立憲章程剛擬好初稿時,兩宮便同時晏駕了。憲政編查館的總辦大臣載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婿,比起別的載字輩黃帶子來,他又多了一層親屬關係,故對辦理喪事特別起勁。憲政館本是個清閑衙門,大部分人無事可做,於是載澤就給館裡全班人馬加派一個臨時差事—辦理國喪。

辦國喪是個肥差。往昔,或死一個皇帝,或死一個太后,辦喪事花銀子都像淌海水似的。現在,皇帝、太后同時死去,兩場國喪一起辦,開銷便簡直是無底洞了。所以國喪的參與人員,上至總管的王公大臣,下至走腳跑腿的辦事人員,個個都想從中發一筆財。憲政館裡的人無不踴躍參加。楊度對此等事原無興趣,但大家都積極,他也不能落後,這一個月來便泡在沒日沒夜的繁忙事務中。

看到《京報》上登出王景純的參折後,他先是不以為然。御史參劾大員是常有的事,這裡面的情況很複雜。有的確實是激於公憤,伸張正義。也有的意不在彈劾別人,而在為自己博取名聲,越是官位高、聲望大的人,他們越是要觸犯,採取的是頗類「附驥尾而行千里」的手法。還有的御史則純是被人收買受人唆使,那是些用文字做刀槍的殺手。

王景純這個人,楊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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