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來 五、錫拉衚衕與肅王府的密謀在同時進行

醇王府里這一場叔嫂、婆媳之間的鬧劇很快便傳了出去,不少王公大臣聽後都搖頭嘆息。有的說,老佛爺在世時雖然是大權獨攬,但她公私還是分得清楚的。她娘家裡的人也只能得個承恩公的虛爵,並沒有出任實職。方家園裡儲存的金銀珠寶不少,但國家政事卻不敢幹預,慈禧本人也從不把國事與她的兄弟們商量。醇親王監國還沒有幾天,國家的重器要缺,簡直成了王府家宴上的雞鴨魚肉了,朝廷還有什麼體面?

海軍大臣一職,叔嫂雙方都不肯讓步,載灃也無法調停,便只得暫時擱下,先宣布籌建御林軍,授載濤為專司訓練大臣,毓朗、鐵良協助。

此事立即在朝中引起議論。聯繫到那次家庭爭吵,許多大臣也看清了載灃的用意,都很失望。尤其是張之洞,這麼大的一件事,也沒與他這個老相國商量商量。陡然間,他心中升起一股濃重的失落感。就在這個時候,徐世昌帶上一支尺把長的長白山野生全參來到錫拉衚衕看望他。

張之洞向來不受饋贈,但他眼下實在體氣太弱,這樣大的長白全參實在罕見,是補中益氣的好葯。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的總督,在張之洞的眼中不是俗人,經不住徐的誠懇勸說,張破例收下了。

從保養身體到學問文章,徐世昌很得體地說了不少奉承話,七十二歲的老頭子聽得很舒心。話題自然談到了朝政。張之洞的口氣里,明顯地流露出對載灃的不滿和對時局的憂慮,氣氛與徐世昌的要求甚為相合。徐世昌是做了充分準備而來的,又從一批激進的皇室後生中攬到了一些消息,憂心仲仲地嘆了一口氣,說:「老相國,古話說得好,治國非倚重老成典型不可,老佛爺歷經咸、同、光三朝,於極重極大之內憂外患中保住了大清朝的江山,真不容易。其關鍵所在,即倚重老臣。同治年間依靠曾、左等人平定長毛,光緒一朝,靠李文忠公和您才度過甲午年、庚子年那樣的大災大難。」

「哎,別提了,曾、左、李都走了,我也呆不久了,還是閉了眼清靜些。」張之洞頹喪地說。

「說哪裡話!老相國,新主沖齡,監國年輕,大清朝還要靠您這根頂樑柱呀!」徐世昌就勢激一下。

「說得好聽,頂樑柱!」張之洞冷笑一聲。「柱子老了,年輕的急著要頂上來哩!」

「是呀,」徐世昌趕緊將談話引入軌道。「這次籌建御林軍,用的全是一班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朝內朝外議論的多啦!」

「菊人,我老了,又生著病,平日里很少出去,你聽到些什麼議論,揀幾條主要的說給我聽聽。」幾十年與政事息息相關,只要兩隻眼睛沒有閉上,張之洞便不能一天不過問政事。這給徐世昌提供了進言的良機。

「我是個外臣,這一年多里朝廷的事也了解不多,近半個月來住京師,只偶爾聽到一些老友們說說而已。他們都說攝政王監國會有一番區別於老佛爺的動作,從籌建御林軍一事看,這番動作已露端倪了。它有兩個特點:一是用皇族,二是用年輕人。」

張之洞沒有反響,只是半眯眼睛聽著。

「老相國,」徐世昌有意將聲音壓低,「我聽人說,這些日子來醇邸、肅邸和世府特別忙碌,一班親貴少年日夜出入其間。攝政王、肅親王和他們的態度大體一致,世續老中堂則較為持重,他不喜歡這班子輕浮少年的狂妄躁進。」

「這班子人究竟要做什麼,你聽到點風聲嗎?」張之洞顯然對此很關注,半眯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老相國,我這是道聽途說,算不了數的,但事態看起來的確是嚴重的。」徐世昌臉上露出憂鬱的神色。

「說吧,在我這裡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話。」張之洞伸了伸腰。他這些天也聽到些風聲,說是鐵良、良弼等人活動頻繁,他要在徐世昌這裡得到證實。

「老相國,聽說滿洲親貴中現在冒出一批激烈的年輕人,他們在醞釀一個大的計畫,那就是要通過這次新舊更替的機會廢除軍機處,建立一個以皇族和滿人為主體的新內閣,將漢人從一切要害部曹里趕出去,以便對付國外排滿的革命黨和國內的仇滿勢力。」

「狂妄!」張之洞抑制不住而憤怒起來。「大清國將會斷送在這批乳臭未乾的小兒們的手裡。」

「我早兩天見到袁慰庭,談起時局來,他也惟有嘆息而已。他說他已做好了準備,回河南黃河岸邊做一個蓑衣釣徒。」

「哎!」張之洞似有滿腹的話要說,但「哎」了一聲,卻不見下文。原來,這句「蓑衣釣徒」的話,驀地激起他一股與袁世凱命運相連的感情。

張之洞一向瞧不起行伍出身的袁世凱。舉國上下對袁的新軍新政一片恭維的時候,惟獨張沒有一句讚辭。張認為湖北的新政遠在直隸新政之上,湖北的新軍也不亞於北洋軍,至於袁為辦軍政而不擇手段的行徑,則更為素以理學名臣自居的張所鄙夷。但他們卻同時調進軍機處。張明白,他和袁的同時進樞府,背後的目的不去談,表面上至少顯示了慈禧太后對新政的認同,對漢人有為者的依賴。袁在張進京後做出了一系列殷勤的姿態,這之後,張對袁的鄙夷之心漸漸減弱,相反,同舟共濟之心漸漸增強。今天,種種跡象都已表明,那些不諳世事狂妄躁進的輕薄少年正在咄咄逼人地搶奪權力,首當其衝成為他們障礙的就是作為漢人代表的他和袁世凱。慈禧臨終前夕議嗣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他突然感覺到袁將有不測之禍。一股兔死狐悲的凄涼心緒,浸漫了這個衰朽老者的心。他終於含著不盡的深意,對徐世昌說了一句話:「你去告訴袁慰庭一聲,要他處處留心一點。」

張之洞的估計沒有錯。就在錫拉衚衕張徐會晤的同時,東城肅王府里,一場重大的密謀已從下午進行到深夜。

肅王府的主人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極的長子武肅親王第八代孫,四十齣頭,矮矮胖胖的。公車上書那年,他結識了康有為,戊戌期間與康梁維新派關係火熱,善耆因此而得罪了慈禧,貴為親王,只做些管理雍和宮、理藩院事務等閑職,不得重用。善耆自知從政無望,轉而廁身優伶間。慈禧最喜歡看戲,臨死前幾年,幾乎每日必看。善耆聲音洪亮,京戲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常粉墨登場,博取慈禧一笑。慈禧見他沉迷梨園,知無大志,反而放心了。去年徐世昌調東北,他便接替徐做了民政大臣。等到慈禧一死,載灃掌權,善耆意識到大展抱負的時候到了。他的身分地位和久被壓抑的處境,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急於攫取權力的皇族親貴中的少壯派首領,載洵、載濤、毓朗、鐵良、良弼等人隱然把他奉為盟主。時至半夜,肅王府議事廳內的話題開始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咱們大清的軍權旁落,從曾國藩那時起到現在已經五十年了。收回軍權,這是新朝政綱中最為重要的一條。」

說話的是陸軍部大臣鐵良。此人二十一歲,長得鷹眼雕鼻,滿臉凶鷙之氣,雖為貴族子弟,卻無紈絝氣習。他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門門功課優秀,胸腔里跳動的是一顆執掌全國軍隊的勃勃野心。

「我領陸軍部一年來,深感北洋新軍中有一股與朝廷離異之心。」

「鐵良說得對!」良弼立即接話,這位也只有二十來歲的皇族青年,長得一表堂堂,文才武功,均為滿蒙大臣子弟之冠。他尖銳地指出:「造成軍隊和朝廷離異的始作俑者為曾國藩,而把它推向危險邊緣的則是袁世凱。從小站練兵開始一直到直隸任上訓練北洋六鎮,他採取的手法是網羅親信,培植死黨,廣行私恩,效忠一人。國家花費巨資,訓練出來的卻是他袁世凱一人的軍隊。他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大家都說北洋軍只知袁宮保,不知大清朝。」毓朗補充。

鐵良陰沉沉地說:「老佛爺洞悉袁世凱的居心,去年撤了他的直督調進軍機處,原是為了削去他的兵權。現在他雖然不能調動北洋軍了,但多年來培植的親信死黨已安插在各個鎮協標營中,根本無法清洗掉。他灌輸的那一套絕對服從他一人的教育也很難從那些頭腦簡單的兵油子里去掉。袁世凱的確是咱們大清朝的心腹大患。依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才能徹底根除這個隱患。」

「殺掉他!」載洵、載濤幾乎同時叫出口。

「對!」鐵良死勁地把手中的瓷茶碗往大理石桌面上一叩,薄胎茶碗立即破成兩半邊,茶水流滿一桌子。

「各位都說得很好。今天議事議到這個地步,可算是議到寂要上了。」善耆的口氣與他的盟主身份甚是相合。「我看袁世凱就是今天的慶父。慶父不除,魯難未已。當年他出賣新政誣告先帝,以此騙取了老佛爺的信任,借別人的血染紅了他的頂子。」

說到這裡,善耆想起自己因此而多年受屈,心情甚是不平靜。他提高大嗓門說:「但是老佛爺畢竟英明,到了晚年,終於看出了誰是忠臣,誰是奸債。嗣立今上的那次重要會議,就沒有叫袁賊參與。這是老佛爺對袁賊的一個嚴重警告。假若她老人家不歸天,今日也要對袁賊採取斷然措施的。」

善耆這幾聲「袁賊」,把會議的火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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