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來 二、臨終前夕,慈禧為中國選擇了最後一位皇帝

早在今年夏天,年邁的慈禧太后便時常覺得身子骨不舒服。十月十日是她七十四歲誕辰。這一天,頤和園舉行了窮奢極欲的祝壽典禮,價值連城的珍寶堆積如山。「萬壽無疆」的呼聲震耳欲聾占慈禧歡喜,多吃了兩筷菜。這天半夜便開始拉肚子,過了兩天轉為痢疾,病勢頓時加劇了。雖然名義上有個正當盛年的皇帝,但他身為囚徒被鎖瀛台已經整整十年了,加之一貫贏弱多病,最近一兩年益發病得厲害,幾乎什麼事都不過問,真正威斷乾坤的人,正是這個得了重病的老太婆。闔朝文武大臣,或為國家大局,或為切身利益,莫不憂心仲仲,忐忑不安。京師傳說紛紛,各種謠噪不脛而走,真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這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病中的慈禧耳朵里:軍機大臣袁世凱正在運動王公大臣們,擬廢掉光緒帝,擁立奕劻的兒子載振為帝。這個消息使慈禧大為震怒。

她一生剛決強悍,只能在人上,不能在人下。從辛酉年到現在,她總攬朝政、太阿獨斷已經整整四十七年。中國歷史上除了武則天,再無第二個女人可與她相比。這些天,御醫院裡的御醫幾次悄悄對她說,皇上已病入膏育,藥物不濟了,請太后早定大事。現在袁世凱居然要立載振為帝,難道他已知皇帝病危?又欺負自己病重,迫不及待地要做今日的霍光嗎?是可忍,孰不可忍!慈禧在病榻上思考了很久後,終於強扶病體,連下幾道懿旨。一是立即打發奕劻去東陵查看她的陵墓——菩陀峪萬年吉地,二是將段祺瑞的第六鎮從京師調往淶水,讓八旗子弟組成的第一鎮獨自坐鎮北京,以防不測。三是召載灃、世續、張之洞三位軍機大臣深夜進宮。

當管事太監來到錫拉衚衕傳達密旨時,張之洞已經入睡了。夫人侍候他穿戴整齊接罷旨後,他坐在軟藤椅上定下神想了好長一會兒。

夤夜傳旨進宮,必定有大事,聯繫到兩宮病重的現實,張之洞估計十之八九是商量立嗣的事。皇上無子,立何人繼承大統呢?他把王室近支中的幾個主要人物一一列了出來。皇上是載字輩,同治帝也是載字輩,均無子,要立嗣,自然當立溥字輩,這樣方可一身而兼桃。溥字輩中現有恭王溥偉、端王溥倫,一為奕之孫,一為奕諄之孫,均為道光帝之嫡曾孫。血統雖親,但在探花出身的張之洞看來,都不過樗櫟庸才而已。溥字輩無人,只得求其次,從載字輩來找了。載字輩中最親的自然是皇上的幾個親弟弟載灃、載濤、載詢,另外還有貝勒載瀛、鎮國公載澤,均為道光帝的嫡孫。這些也是皇位的合法繼承人。但國家正處多事之秋,靠他們能扭轉時局嗎?想想他們的品性才具,張之洞搖了搖頭。他記起十年前,好友兵部侍郎徐致祥南下廣州路過武昌時,兩人把酒暢談的往事。

那天,徐致祥喝得半醉了,突然放下筷子嘆道:「香帥,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大清朝的王室真的衰微了。」

張之洞驚問:「何以見得?」

徐致祥說:「我身處朝中四十年,遍識近支親貴。因為異日御區宇握大權者皆出其中,我於是用心觀看,察其器識,沒有發現一個可當軍國之重任者。由此看來,大清皇圖之永固怕很難 了。」

今夜,張之洞將徐致祥十年前的這句話對照這批溥字輩、載字輩的天潢貴胄來看,不覺驚嘆老友的預見英明。究竟當立誰呢?他拿不定主意,且看老佛爺本人的屬意吧!

張之洞抱著病軀,由兩個家人扶著上了綠呢大轎。前面四盞燈籠開路,摸著黑穿街過巷。綠呢大轎在景運門口停下,張之洞由侍衛扶著進了門。大內燈火稀疏,在茫茫夜色中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這裡曾是張之洞二十多年前經常出入的地方,想起燈燭輝煌氣象興旺的當年,一個可怕的疑問突然跳進他的腦中:大清王朝真的是氣數已盡了嗎?

一個太監頭目慌忙提燈走上前來,對張之洞說:「中堂大人,老佛爺在養心殿里,醇王爺、世大人都來了,正等著您哩!」

張之洞本想問一下老佛爺身體如何,想想一會兒就見到了,何必多言!便不做聲,跟著太監頭目轉過西長街,跨過遵義門,然後屏聲靜息地走進養心殿。殿內正廳里端坐著載灃、世續,見張之洞來了,都起身打了個招呼,再面色端凝地重新坐好。一會兒,裡面傳出慈禧拖得長長的聲音:「叫他們進來吧!」

貼身太監掀開黃緞帘子,載灃領頭,世續尾隨,張之洞殿後,三人魚貫而進。叩頭行禮畢,三人在慈禧的床沿邊跪定。張之洞悄悄地看了一眼老佛爺。

自萬壽日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了。燈光下,往日神采飛揚不可一世的老佛爺乾瘦枯皺氣勢虛弱。她頭上扎了一條黑棉帶子,上身披著一件寬大的綉龍黃袍,齊腰部以下蓋著一床鬆軟的龍鳳絲棉被,斜倚在龍床欄杆上,目光無神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三個軍機大臣,說:「都來了,我想和你們商量件事兒。」

「都來了」三個字,表示今夜召見的只有這麼三個人。張之洞想,往日軍機處六人都是全班召見,為何今夜只三人呢?鹿傳霖病得不能起床,沒來可以說得過去。奕劻是到東陵去了,無法來。還有袁世凱呀,為什麼不見他呢?事情看來有點蹊蹺!他靜靜地聆聽老佛爺的綸音。

「皇帝已經不行了。」

慈禧這句有氣無力的話,對三位跪著的大臣而言,卻是一聲炸雷。皇上今年只有三十八歲,雖然早知他患有重病,但畢竟還剛進中年。「不行了」這話暫時還輪不到他呀!尤其是載灃,皇上是他的親哥哥,骨肉之情更令他驟然一陣驚愕。他強忍著悲痛聽下去。

「我也快不行了。」

慈禧喘了一口氣,兩個太監忙走上前。一個手裡端著一隻小銀碗,給她餵了一小勺湯汁。另一個用雪白的絲手絹為她揩了揩嘴唇。隨後又有一個小宮女捧了個黑漆木盤走過來,木盤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白瓷碗。小碗里盛的是溫開水,供慈禧漱口用,大碗是空的,用來接她吐出來的水。慈禧伸出手來擺了一下,示意不用,小宮女忙退下。

「皇帝沒有兒子,今兒個特召你們來商量,這嗣皇帝立哪家的孩子為好。」

果然沒有猜錯!張之洞低著頭,用兩目餘光瞟了一下載灃和世續,見他們也都低著頭,一片悲戚的神色。他們兩人不開口,張之洞自然不能先開口。因為他們中一為皇上的親弟,一為宗室大臣,立嗣這種既是國事更是家事的頭等大事,他一個漢人如何能隨便進言?

事情來得突然,載灃和世續都沒有充分的準備。腦子亂過一陣子後,載灃先安靜下來。他想,要說當皇帝,自己最合適:道光帝親孫,咸豐帝親侄,光緒帝親弟,且年過弱冠,位居軍機,無論從血統從履歷來看都最具資格。但一則他不能在老佛爺面前自薦,二來他也知道國家正處內憂外患之極點,皇帝這個寶座也不好坐,所以閉口不說話。

世續一向思維遲鈍,木吶寡言,他之所以被選進軍機,也正是仗著這個特點。慈禧看中他的忠厚謹意順從聽話,軍機處里也要一個這樣的宗室人物為好。世續的腦子現在還是亂糟糟的。近支王公貝勒們的身影在腦子裡重疊出現,平時失於留心,此時一下子竟分不出一個長短優劣來。他半眯著眼睛,緊張地思索著。養心殿後閣,頓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西洋自鳴鐘在咔嚓咔嚓地響著,益發增加了氣氛的凝固沉悶。窗外一片漆黑,深秋的西風裹著寒冷吹進大內,吹進養心殿。值班的太監們一個個卷緊棉衣縮著脖子,遊魂似的在走廊里移動著。此刻,無論殿內殿外都是一段肅殺難挨的時光!

「想好了嗎?」

慈禧彷彿從睡夢中醒過來似的,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三個大臣更緊張了,世續的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不料,老佛爺正點了他的名:「世續,你先說說吧,你看哪家的孩子合適呀?」

世續愣了一下,忙抬起頭來。他確實沒有想好,一時語噎,不自覺地扭過臉去左右看了看。猛然間他情急智生,變得聰明起來,身旁不就有一個人嗎?不管老佛爺同意不同意,當面推薦他,至少可以博得他的歡心。

「老佛爺,奴才以為有一個人最合適。」

「誰?」慈禧將身子伸了一下,眼光也彷彿亮了一點。

「醇王爺載灃。」世續提高嗓門說,「論血統,他是道光爺的親孫子,在親貴中他的血統最親近道光爺。論資歷,他做了一年多的軍機大臣,當值勤勉,沒有過失。論年齡,他今年二十五歲,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眼下國家多事,政務孔亟,且老佛爺春秋已高,立嗣君不宜再效當年故事,應以年長者為好。」

說罷,將頭在青磚地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以此表示他所奏的懇切,但慈禧聽後並沒有做聲。

載灃見狀,忙抬起頭來說:「奴才年幼無知,德行涼薄,不足以君臨天下,請老佛爺選擇賢能者。」

「載灃這孩子本分,我向來喜歡。」慈禧終於開口了,「世續說的也有道理,我也很想立他為嗣皇帝。不過,穆宗大行後,皇帝繼位時,我曾經說過,待皇帝生子,即承祧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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