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投身袁府 六、靜竹做出異乎尋常的抉擇

好長一會兒,靜竹鬆了手。她拿起身邊的花手絹,溫柔地給楊度擦去了眼淚,像大姐姐哄弟弟一樣地說:「皙子,你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子漢的眼淚是血,不像女人,女人的眼淚是水。女人哭了,心裡就舒坦了。我現在好受多了。」

吃穿雖能維持,然而精神上的苦惱卻始終不能擺脫。靜竹哀嘆自己的命太苦了。不幸落入火坑,又背井離鄉來到北京賣笑偷生。年紀輕輕的姑娘,心中有的只是酸辛,沒有一絲歡快,惟一有過兩天美好的日子,那就是與楊度在江亭和潭拓寺相處的時候。

楊度胸腔中的熱血又重新涌動起來。

那以後到癸卯年的五年時間裡,靜竹一面思念楊度,盼望能再見到他,一面繼續留意於其他的男人。要在污泥濁水中覓到清泉明溪是何等的艱難,莫說是英雄不可得,就是較為正派的人也很少啊!久處青樓的靜竹慢慢地成熟起來了。她知道,男人可貴之處在於出眾的才具,而更為寶貴的,則是有一顆真摯的心。故而當癸卯年得知楊度為她的死而暈倒時,姑娘在心裡拿定了天塌地陷不能移易的主意:自贖從良,哪怕是做妾,此生也要跟他一輩子!後來得知楊度出國了,她又下了死決心:哪怕這一輩子孤身到老,也要等著他回來!

然而,漫長的歲月畢竟太難過了。潭拓寺定情的那一幕幕情景,就像刀刻銅鑄般留在她的腦子裡,每每浮現出來,令她流下半是幸福半是悔恨的淚水。她不知多少次在夢中見到皙子回來了。她叫著他的名字,緊緊地抱住他,不讓他再離開,驚醒時卻依然只見明月在天,孤身在炕,心上人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留給她的是更多的悵惘和冷寂!

靜竹從枕箱里拿出那張銀票塞給楊度。

靜竹的手冰涼冰涼的,被楊度攥得發痛。她沒有抽出,讓他死死地攥著。她閉下眼睛,一行淚水汩汩流出,直流到楊度的手上。靜竹出乎常情的神態,令楊度的心幾乎碎了。

苦難常使人心腸好。這些年來亦竹和靜竹相依為命。她萬分感激靜竹將她救出火坑,一直將靜竹當恩人看待,對於靜竹心靈深處的憂思,她完全能夠理解,很是同情。

亦竹今年二十歲了,出落得花兒朵兒似的。靜竹常笑著對她說:「你今後會找個好丈夫的。」亦竹自然盼望能找個好丈夫,但她卻不願意離開靜竹。特別是這幾個月來,靜竹癱在床上,亦竹更覺得不能出嫁了。但事情恰恰就出在這個時候。

杏兒、丹花走後,兩姐妹商量這事。對於出入妓院的男人,靜竹了解得很多。她告訴亦竹,嫖妓院的世家少爺,十之八九是沒有出息的紈絝子弟,對他們不能托以終身。這些人大多輕薄脆弱,而他們的家庭又自恃門閥高貴,不能容忍青樓出身的女子,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悲劇是很有代表性的。當然,天下萬事萬物都有例外,如果這個袁二公子真是個誠實人的話,那自然是三生有幸了。所以要托丹花打聽一下。亦竹完全同意靜竹這番話。

離開橫塘院後,除開小姐妹的生日這幾天外,靜竹亦竹平時就不再去了。丹花是她們的好朋友,這幾年來她們每年這天都前去祝賀。這次靜竹不能去,亦竹便一個人進了城。姐妹們見面非常親熱,談起靜竹的病又都嘆息。吃飯的時候,一個名叫杏兒的姑娘帶來一位客人。客人很年輕,長得也清秀,穿著特別考究。他舉起酒杯,祝丹花生日過得快樂,又依次與各位姐妹碰了杯。在與亦竹碰杯的時候,他著意將她看了一眼。杏兒介紹說:「這位姐姐早就離開橫塘院了,她至今還是個黃花姑娘身子哩!」

楊度接過銀票,把它放進口袋,思索片刻說:「那袁克文是個任性的公子哥兒,他愛著的人要他放棄,不是容易的,這事還得想點別的法子。」

亦竹堅決地說:「我是決不嫁那個花花公子的。」

「你說什麼!」楊度和亦竹同時吃了一驚。

楊度聽到這番話心如刀割,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抱著靜竹大哭起來,連聲說:「靜竹,你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

亦竹定下神說:「靜姐,你說得對,楊先生來的真是時候,退掉了這份聘禮,我一輩子都要感激楊先生。」

「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呢?」聽楊度這樣說,亦竹心裡又不好受了。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眼前的這位靜竹,不就是又一個為情而生死相許的姑娘嗎?她儘管出身卑賤,她儘管病癱在炕,楊度依舊如當年般地愛她,並決心娶她過門。但現在自己不是十年前的單身一人,已有黃氏在室,她願意做二房嗎?楊度心裡在猶豫著。

「那哪兒行!」亦竹又羞又急,臉頓時漲得通紅。「靜姐,你盼楊先生盼了整整十年,好容易盼來了,怎麼又不跟他好了?」

「靜姐,你說呀!」亦竹又催促。

這個令她銘心刻骨思念了十年之久的情郎,突然間彷彿從天而降似的來到西山。她甚至懷疑這不是真的,這是夢,這是千百個美夢中的一個。她不由得將楊度的手摸得緊緊的,再用手指細細地撫摩著。這不是夢幻!這是一隻真實的強勁的滾動著血液的男人的手。人也沒有變。儘管十年來風雨滄桑,他成家立業了,但他倜儻的風度,他純真的情感,仍舊是十年前那個落第的舉子,那個在佛祖面前立下宏誓的血性男兒。她熱切地問他,那塊綠綢包的拜磚帶來了嗎?楊度猛地一驚,是的,當年靜竹如同掏出一顆心似的把那塊拜磚送給了自己,回家後把它鎖進了柜子,後來流亡日本沒有帶上,再以後就漸漸把它給忘記了。若不是靜竹提起,他也許再也不會想起它,楊度覺得很慚愧,但他不願說謊,只好告訴她拜磚一直珍藏鄉下老家中。這句話卻令靜竹的心冷了好長一會兒。

中午,三人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餐午飯。飯後,靜竹對楊度說:「皙子,你看亦妹這件事如何處理?」

上個月,丹花過生日,請她們去橫塘院聚會。過去在院里的時候,小姐妹們誰過生日,大家都湊份子,擺桌酒公請壽婆。別看妓院里一天到晚笙歌笑語不絕,但那種歡樂都是做給縹客們看的,出自內心的愉快少得可憐。只有小姐妹生日這天吃壽酒,大家臉上的笑容、口裡的曲子才是從心裡發出的。

他們整整談了一夜,直到天大亮時,楊度才睏倦地和衣在炕上躺了一會兒。亦竹也到另一個房間去睡覺了。靜竹坐在炕上,望著身邊熟睡的皙子,自己毫無睡意,她在思考著今後的日子……

「亦妹,你今年二十歲了,該嫁人了;若還不出嫁,今後少不了又會有這樣的麻煩事來。我為你仔細考慮過,嫁個輕薄子弟,會毀了自己一生;嫁個高門大戶,你畢竟在橫塘院呆過,那種家庭你難以安身。皙子的為人你也清楚,你和他結合,他會疼你一輩子的。再說我吧,我今後也就有了依靠。你若嫁給別人,我難道還能跟著你去嗎?你嫁給皙子,我自然還是和你們住在一起,我們姐妹永遠不會分離,我和皙子也可以天天見面。我的病若好了,我還能為你們照看孩子,操持家務。只是有一個遺憾,要委屈你做二房,這是最大的不足。自古人生難得周全,亦妹,咱們就認了命,缺這一點吧!憑你的賢淑,今後也能與大夫人相處得好的。」

靜竹握緊楊度的手說:「皙子,這事就求你幫忙了,你去跟袁家的人說,就說亦妹不願意,請他打消這個念頭。丹花硬留下的這一千兩銀票,就煩你退給袁府。」

楊度點點頭說:「你有這個決心就好。袁府一家我很熟,袁克文我也見過。他人很聰明,品性也不壞,只是生活上太放蕩了,這是大家公認的,我也不主張亦妹嫁給他。」

「亦妹。」遲疑了很久,靜竹終於開口了,「為了使袁家二公子打消念頭,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他知道,亦妹是有主的人,這個主就是皙子。」

亦妹起身,從裡屋抱出一個琵琶。她拿布將琵琶上的灰塵擦去,又將弦調了調,遞給靜竹。靜竹接過,凝思一會,然後輕輕地彈起來。琵琶聲時慢時快,時輕時重,飄柔細軟如春風化雨,清脆鏗鏘如珠玉落盤。十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當年,就是這優美的琵琶聲把他召進了竹林,尋到了她。春江花月夜的如幻如夢的意境,靜謐竹林中的如詩如畫的聚首,這奇異的時刻,在一對情竇綻開的青年男女的記憶中,它的韻味,它的意蘊,要勝過自然美景的百倍千倍,而且隨著時空的推移,在他們心中那塊浩瀚的天地里,將會變得越來越聖潔,越來越回味無窮!

「莫著急,辦法總是有的。」楊度安慰她。

靜竹說得太認真太動情了,病軀使她的一口氣接不上來,亦竹給她撫撫心窩,楊度也在她的背上輕微地拍打。歇了一會,她又說:「皙子,我的好兄長,你聽妹妹一句話,娶下亦竹吧,她是一個心地最善良的好人。雖然不幸也被賣到橫塘院,但她至今還是一個乾淨的姑娘身子,是一個潔白無瑕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不會虧待她!」

「喲,你還跟袁二公子的哥哥是結拜兄弟,那這事就更好辦了。」靜竹又勉強擠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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