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投身袁府 五、楊度踏遍西山,下定決心要尋到靜竹的墓穴

三天後,袁克定親自將把兄接到槐安衚衕。這是一座很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進得門來,裡面有一塊寬敞的土坪,土坪上長著兩株高大挺拔的白楊樹。白楊樹之間有一個葡萄架。時正歲首,葡萄藤上的葉子雖然全落了,但褐黃色的枝幹卻粗壯光亮,顯示著強大的生命力。可以想像得出,只待春風一吹,碧綠的葉片和晶瑩的葡萄串便會慢慢地布滿整個架子。挨著葡萄架邊還有一個砌得精細的小花壇。花壇正中培護著一株矮矮壯壯的石榴,石榴枝幹上還保留不少深綠色的葉子,最為有趣的是葉片叢中尚掛著幾個飽經霜雪的小石榴。那些石榴紅里透黑,顯出一種蒼勁的美。

朝南的正房有三間,一間布置為卧房,一間為書房,一間為客廳,一色的新傢具,連床上的被褥都鋪好了。東西兩邊是客房、雜屋和廚房。整個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八間房子,環境十分幽靜,把院門一關,外間的雜音一點兒也不會進來。此地彷彿不是喧囂鬧騰的京師,而是一塵不染的山莊村舍。楊度十分滿意,連連道謝。

袁克定笑著說:「早點把嫂子接來吧,一個人住怪冷清的。」

原來,黃氏又懷著兩個月的身孕了,長途跋涉,自然是生下孩子以後的事。夜晚,楊度躺在暖和的絲棉被裡,很久不能入睡。從憲政館的狀況以及主管大臣的態度來看,朝廷對立憲似乎並無熱情。今後的事情如何去做,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慢慢來吧,大事業總得一步步去做。他自我安慰著。不管怎樣,他對前途充滿信心。他覺得湘綺師過去所傳授的帝王之學,完全可以和自己在日本所鑽研的君憲學問結合起來;或者說,君憲學就是傳統的帝王學在今天的表現形式,而眼下應該說是邁開了實踐偉大抱負的第一步。自己年紀輕輕,既無祖蔭又無功勛,要辦大事,必須先得依靠有力者的提攜。

京師中有力而自己又可以依傍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張之洞,一個是袁世凱。

張之洞本是楊度心目中的崇高偶像,可是這次再見這位年邁的大學士時,楊度卻很感失望。他並沒有對楊度表示格外的禮遇,接到老友所贈的舊詩,其態度也平平。楊度琢磨著,這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姿態呢?還是年老體弱,已失去過去銳意進取的激情?

與張之洞相反,袁世凱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大大出乎楊度的意外。關於袁世凱,京師口碑不一。有說他能幹的,也有說他人品不好的,說人品不好的最重要證據就是指戊戌年出賣了皇上。十年後袁世凱說明了戊戌年的事情原委,楊度相信袁的話是真的。既然出賣皇上一事是冤案,那麼他的人品就不是傳說中的那麼壞,倒是他這種愛才惜才禮賢下士的態度,真有當年信陵、平原之風。他以國士之禮待我,我也應以赤誠之心待他。

想到這裡,楊度霍地起床,挑亮燈盞,鋪紙磨墨,給梁啟超寫起信來,他要把袁世凱幾天前說的話詳詳細細地告訴遠在橫濱的摯友。

又過了十來天,載澤才打發人將勞乃宣、楊度叫去。載澤懶洋洋地躺在暖炕上,一副沒有睡醒的神態。他把館中日常事務交給勞乃宣,叫勞召集館員們多讀憲政方面的書,以備太后、皇上垂詢。書若不夠,寫信請駐外國公使館代買,買回後再讓人翻譯出來。勞乃宣稟報館裡的房子都很破舊,需要全部修繕,大概要五六千兩銀子,請國公爺奏請批准。載澤不耐煩聽這些,叫他以後少提銀子的事。勞乃宣只得閉嘴。

載澤交給楊度的事很簡單,只有一件,那就是草擬一份九年預備立憲清單,從光緒三十五年起到光緒四十三年止,逐年列出應該做的大事,待這些事都做好後方可言正式立憲。給楊度的時間也很寬裕,半年之內拿出就行了。至於憲政講習所的事,要等太后召集王公大臣們商議後再說,行則講,不行就不講。楊度提出,九年的預備期太長了,現在全國要求立憲的呼聲很高,預備期最好定為三年,頂多五年。載澤白了楊度一眼說,九年預備期,這是老佛爺提出的,誰能反對?你就這樣去列吧!說罷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勞乃宣和楊度只好告辭。

楊度一肚子立憲熱情再次遭到冷遇,心裡頗不是味道。他一面與南方各省的立憲組織聯繫,希望他們採取行動,促使朝廷下真決心實行憲政,同時也開始思考九年預備立憲的逐年安排。

日子過得清閑舒適。寬敞的四合院,的確如袁克定所說的,越來越顯得冷清,他因此常常想起家鄉的母親、弟妹和妻兒。在縷縷不絕的思念中,更有一種特別濃烈的情思時常纏繞他的心,那就是對千惠子的懷念。

還是在剛回國的那幾天里,他便充滿激情地給千惠子寄去了一封長長的信。從那以後,他天天焦急地盼望著她的回信,終於在來京前夕,湘潭恆發商號給他轉一來了橫濱的回信。但回信不是千惠子本人寫的,是她母親的代復。美津子在信上告訴他,千惠子已由表兄陪同赴美國求學去了,學商業管理,以便今後管理滕原家族龐大的商務。至於在美國哪所學校讀書,何時畢業回國,信上一概未說。楊度心裡甚是惦念。他知道千惠子也一定在惦念自己,但彼此的思戀卻無法找到一隻青鳥傳遞。他於是將千惠子所送的那把日本七星刀懸掛在書房壁上,不時把它取下摩掌著,思緒便又回到遙遠的東瀛列島,回到逝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裡。

一天,夏壽田來訪,二人暢談往事,十分愉快。午貽問他還記不記得戊戌年游江亭題《百字令》的事,這句話,立時喚起了埋藏在楊度心中多年的一個甜蜜的記憶。靜竹,那位美麗多情而又可憐的姑娘,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他恨恨地責備自己:這幾年來怎麼能把她給忘記了!靜竹為思念我而死,我既已來到北京,怎麼可以不去憑弔她呢?他努力回憶當年亦竹講的話,隱隱約約地記得靜竹死後埋在西山。但西山的範圍那樣大,靜竹的身份又那樣低,一堆小小的荒冢,何處去尋找呢?

不,要去尋找!哪怕是踏遍西山的每一個角落,哪怕是拚上一個月兩個月的辛苦,他也要去尋找,就像那年走遍北京城的街頭巷尾去尋覓靜竹的倩影一樣。楊度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一定可以找到靜竹的長眠之處!

他決定到西山去住一段時期,為此特為雇請一個老頭子代他看家。老頭子姓何,六十多歲了,京師人,青壯年時是個趕大車的能手,運過糧食布匹金銀財寶,也走私過鴉片毒品火藥洋槍。老頭子一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認得幾個字,為人豪爽講義氣。一個獨生女兒十多年前跟著姑爺去了東北,前年老伴過世了,姑爺接他去東北他不去,他喜歡京師人熟地熟。楊度認為此人是個極理想的看門人,便用雙倍的工錢把他從別處硬拉了來。何老頭行三,楊度叫他何三爺。何三爺見楊度爽快大方,又一個人住,日常事務簡單,也滿心歡喜。

楊度在西山腳下找了一間小旅店住下。天氣很冷,西山的風更比城裡的風尖冷刺骨。楊度全然不顧,每天一清早出去,日頭落山時才回來,一道道山谷,一片片山坡去尋找。尤其是那些荒涼野蕪的亂葬堆子,他看得更為仔細。臉被北風吹裂了皮,手被枯草划出了血,整整半個月過去了,一無所獲。但他痴心不改,無怨無悔,他還要繼續找下去,直到把廣袤的西山全部搜索一遍為止。

又是一個上午過去了,楊度苦尋苦問,毫無收穫。中午他來到路邊一家小伙鋪吃飯。

小伙鋪生意清淡,三張已變黑的木桌有兩張空著,靠裡邊的 一張桌旁坐著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面前擺著四個窩窩頭,兩碟小菜,手裡端著一小杯白酒在一個人慢慢地喝,身邊有一個舊柳條筐,筐子里有些小樹小草,看樣子是個挖藥材的人。

楊度在一張空桌邊坐下,店老闆立即過來,滿面春風地問要什麼。楊度點了一盤鹵牛肉,一盤豆腐乾,一盤炒肉絲,再加三兩白酒。一瞬間工夫,酒菜都齊備了,楊度獨自吃起來。

小伙鋪很清靜。一會兒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當家的,你說現在什麼奇事沒有!一個小戶人家女孩子,被朝廷里大官的公子看上了,下千金聘禮要娶她,她卻不嫁。這事奇不奇?」

楊度扭過臉去,只見廚房門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正面對著店老闆說話。聽口氣,是店老闆的婆娘。

「真的嗎?這事是奇了!」店老闆說著,將鐵煙鍋死勁地往灶頭上磕,發出很響的聲音。「你說的是哪家的女孩子?」

「就是東王莊住的那兩姊妹。」

「聘的是姐姐還是妹妹?」

「這還要問!」老闆娘尖刻地說,「姐姐都二十七八歲了,又癱在床,誰要?當然是妹妹,又年輕又漂亮,才會被宮少爺看中,下那重的聘禮。」

「姐姐原來癱了,難怪很久沒有見到了。」店老闆大悟似的,又問,「官少爺是哪家的?」

「聽說是軍機處袁大人的二公子。」

楊度一聽「袁大人」三字,忙停下筷子。袁大人的二公子,不就是袁克文嗎?一個月前,克定帶來二弟克文來過槐安衚衕。克文長得白白凈凈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玳瑁眼鏡,人極瀟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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