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投身袁府 二、王闓運為進京做官的弟子準備了兩份特殊禮品

「美哉斯言!」王闓運擊掌贊道,「叔姬真不愧為楊門才女、王家賢媳。有此見識,難得難得!皙子,你此去京師,我也為你準備準備。你離湘潭前到湘綺樓來一下,我要為你餞餞行。」

「這六個字是這樣的。」王闓運一字一頓地說,「多見客,少說話。」

「後來我們開始喝酒談話。我跟袁保慶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談得很投機。他告訴我他是咸豐五年中的鄉舉,恰好和我是一年,我們便認了同年。那一夜秋高氣爽,皓月當空,正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難並俱之時,大家都喝得非常開心。」

「皙子,多年前在東洲書院明杏齋里,我跟你講的帝王之學,你還記得嗎?」

「三十六年前?」楊度睜圓了兩隻眼睛。「袁慰庭今年才四十八歲,三十六年前才只十二歲呀!」

楊度抽出由內閣寄出的上諭,大致看了一下就遞給了老師。叔姬也湊過來看。楊度這時才倚在先生的肩後,重新將上諭一字一句地仔細讀起來。

師生二人走進書房。楊度為先生磨墨鋪紙,侍立一旁,見先生筆走龍蛇:

「那一年曾九帥做了兩江總督,我好心去看他,他卻擺起了大官的架子。我心裡不舒服,不辭而別。曾九帥知道了,便立即派人乘快船從後面追,一直追到燕子磯才追上。來人說,九帥請你老轉回江寧,他明天要親自設宴為你老送行。我說不必了,我有急事要去武昌。來人說,先生一定不肯回江寧的話,九帥有一百兩銀子相贈。說罷拿出一包銀子來。我接過銀子說,謝謝九帥的厚贈,你帶兩句詩送給他,就算是收條吧。我提筆寫了兩句詩:試問上將功多少,且看長江水深淺。後來這兩句詩流傳海內,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是稱頌九帥,說他功勞偉大,可以與長江相比。也有人說,這是譏諷九帥的,說他的戰功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好比一江春水向東流,都已過去了。」

「這種話也不容易說。說淡了,無味,過頭了又變成油滑。古人說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犬。說庄話好比刻鵠,說諧語好比畫虎。所以凡師長教子弟,都要求說莊語,沒有哪個要求說諧語的,其原因即在此。京師不比湖南,乃名利是非之地,一言不慎可招至奇禍。你年紀輕輕,閱世不多,且氣盛而又自負,故初去京師,宜以少說話為好。」

李氏說:「你去吧,我來招呼。」

「先生,袁保慶既是你老的同年,那麼袁慰帥就是你老的世侄。世伯多年沒有見到世侄了,送這份秀才人情,也是世伯的一番心意呀!」楊度狡黠地笑了一下。

楊度心裡尋思:這好像不是先生平素的處世態度,為何送給我呢?

「有很多道理的確是要慢慢地體味,像老牛嚼草一樣,吃下去後又翻出來,再嚼一遍,如此幾番才能得其精。這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第一點,還有第二點。」

王闓運停頓了一下,似要起身,楊度突然想到先生有很長時間役有吸煙了,忙說:「你老坐,我去走廊把煙壺拿來。」

水煙壺又咕嚕嚕地響起來,王闓運被煙水嗆了一口,咳嗽起來。他定定神,略為降低嗓音說:「你此番到京師後,留意觀察當今大員中是否有李淵、趙匡胤一類的人物。倘若有,我傳給你的帝王之學或許還有可用上的一天;倘若沒有,那也是天命,無可奈何,你就安心做滿人的臣子,今後能做到張香濤、袁慰庭這般地步,此生也就滿足了。」

「不要做,也有現成的。」王闓運起身,走到書架邊,摸出一本自編詩集來,說:「正是見到袁慰庭的那一年,我在京師與張香濤有過一次愉快的聚會。那是五月初城南龍樹寺的牡丹開了,恰好張香濤結束湖北學政之任攜帶新娶的唐氏夫人回京不久,潘伯寅侍郎為張香濤獲良使之稱返京接風,在龍樹寺辦了一個飲酒賞牡丹盛會,十多個京師耆彥躬臨,我也幸側其間。席上,大家對名花,飲醇醪,甚是暢意。潘侍郎帶頭,每人都做了一首詩。有的做了二十幾句的歌行長篇,有的只吟了短短的五言絕句。這些人個個都有兩榜功名,大部分供職翰苑,僅我一個舉人布衣,越是這樣,我越不能示弱。你這次也是以舉人任事,所以我要特別指出這點。」

「這是最好的禮物。」楊度高興得站了起來,握著詩稿本對先生說,「請你老也寫一段跋語,我裱好後送給張香濤,他見了一定喜歡。」

「先生題的什麼聯?」這也是楊度最感興趣的事,他迫不及待地追問,生怕湘綺師在這種關鍵之處走過場。

「好兆頭,好兆頭!」楊度點頭笑著說,「岑撫台還有一封信。」

「先生說的是。」楊度點頭。他今天戴了一頂鑲嵌著紅瑪瑙的青呢瓜皮帽,腦後垂下的是一條這幾天才裝上的假辮子。兩年前他在日本剪去了辮子,回家後李氏老夫人總看不順眼。報喜的第二天,她興沖沖地拿來一條辮子,對兒子說:「你要到皇上身邊做官了,沒有辮子不行,過兩年頭髮長了就好了。」楊度想想也是,於是遵母命繫上。李氏老夫人將兒子重新打量了一番,得意地說:「這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今天一到湘綺樓,王闓運首先就注意到學生腦後這根辮子,對這個改變很滿意,要周媽找根紅布條給學生繫上。想起兩年前快刀剪髮辮的情景,楊度覺得時光彷彿倒流了似的。

「特賞四品京堂銜,著湖南巡撫速將該舉人咨送進京,任憲政編查館提調。」王闓運看著看著,不覺讀出聲來。「皙子呀,老夫可真盼著這一天了,一下子就授四品京堂,這可是異數呀,當年左文襄出仕之初,也只是五品知府銜哩!」

為介紹與袁世凱的一次見面,竟然引出與曾國藩交往的這段故事來。對王闓運而言,半是懷念,半是自炫;對楊度而言,則是一次難得聽到的言傳,他從中看到了前輩人的風範。

「你這次奉旨以四品京堂銜進京,按理說是君恩深重,你應當竭盡全力以報答。不過,我要對你說句大實話,也是我一生的觀察所得,那就是滿人氣數已盡,無論是太后還是皇上,都不值得對他們效忠。」

「皙子,我今年七十六歲了,能夠看到你今日這分光榮,我很欣慰。」王闓運穿一件銀狐皮長袍,外罩一件黑色貢緞馬褂,斜斜地靠在藤椅背上,興緻極高地說,「你這次雖比不得姜子牙、諸葛亮出山為相,但以四品京堂徵調,在本朝也算是殊榮了,這固然要得力於你在東洋的留學,也要感激張香濤、袁慰庭兩位軍機大臣的薦舉。」

王闓運微笑著,笑意中充滿著企盼,充滿著熱望。這位剛過弱冠便有志於帝王之業的卓犖才子,可惜在他的風華茂盛的年代一直沒有遇到他心目中的非常之人,他空有滿腹奇計,卻不能得以展布,他是懷著無限惋惜無限遺憾,不得已而轉向杏壇名山之業的。歲月在流逝,軀體在衰老,然而,已成一代宗師的他仍不能忘情於年輕時的帝王之學。當年夏壽田中了榜眼,他卻不把希望寄於夏,因為夏只能成為詞臣之優,而不屬於輔佐之材。今天,這個曾在明杏齋里共同探求古今興衰多年的高足弟子,正要以四品高銜奉詔進京,在他的身上,王闓運依稀望見了成功的萌動,他心中欣慰無已。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王闓運笑著說:「不要說這個話,你哥如今也是官了,他聽了不舒服。」

報喜的捧著一個尺來長的大信封,走到楊度身邊,雙手遞上,說:「楊老爺,岑撫台給你送來了皇上的聖旨,裡面還有他給你的親筆信。楊老爺,恭喜你高升了!」

送信的人笑著說:「拜讀聖旨是大事,你去吧!」

「先生,我想請你老人家進書房去,將這篇歌行寫出來,好嗎?」

七十多歲的王闓運的確是累了,見兒媳婦這般細心體貼,心裡很是欣慰,更加怨兒子不爭氣。他起身對叔姬說:「明天帶著澎兒回去。代懿不成器,他不配做你的丈夫,看在澎兒的分上,到家裡去住,你今後可以不做我的兒媳婦,且做我的女弟子。」

公公這樣通情達理,叔姬很感動,她含淚點了點頭。

叔姬說:「官場上的人就是這樣子,只認紗帽不認人,快莫叫他來,這種官我見不得,見了就噁心!」

「記得。」楊度凜然回答,「那是你老一生學問的精髓,也是學生從你老門下所獲益最大處,怎會不記得呢?」

「當然,精彩之處也是很難表達的。」王闓運端起書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語氣放得和緩了。「這一點,古代智者早已看出。莊子說:『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所以他視包括六經在內的所有著述都是前人的糟粕,而精彩處是無法言傳的。比如斫輪之老翁,其數存之於心而口不能言其巧,所能言者乃規矩也。蘇東坡也多次說過,他對古今許多微妙道理都懂,但只能了之於心而不能達之於口。這些的確是智者之言。人世間凡精彩處都不可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只能靠心去揣摩去領悟。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所歸納的四句話是可以的,精彩之處,我亦無法表達,暫且加上兩個字:『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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