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投身袁府 一、為接兒媳婦回家,老名士煞費心機

「不過分!你看薛濤、魚玄機、李清照、柳如是這些為後人留下好詩好詞的,哪個命好?前代那些浩命夫人,未必都無才,卻沒有一首好詩傳世。」叔姬說得激動起來,清瘦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潮。

「這『日夜』的『日』,又與下面的『征騎日悠悠』的『日』重了。」楊鈞像是有意為難似的,又找出一個岔子。

楊度這些日子不在長沙,他在石塘鋪為弟弟主持訂婚禮。楊鈞今年二十六歲了,前兩年母親為他說了同縣尹和白先生的長女。尹和白不喜功名,專好繪事,以畫花鳥蟲魚聞名於鄉里。女兒受父親的影響,也喜歡書畫。楊鈞很滿意這門親事。

岑春蓂就是前不久敗在奕劻、袁世凱手下的岑春煊的親弟弟,當時看到這道諭旨,心中不免詫異:這個楊度憑什麼通天本事,能得到張、袁的會銜薦舉,皇上的特旨徵調?岑撫台對湖南憲政公會的活動和楊度本人一向都很冷淡,他不相信他們能成事,可這道諭旨的下達,分明是楊度飛黃騰達的前奏。岑撫台不敢怠慢,他要將諭旨迅速轉告楊度,並準備為之隆重餞行,贈送豐厚的儀程,藉以彌補先前的冷淡,也為日後的巴結預留地步。

「大舅!」澎兒喊著進了屋來,楊度親熱地抱起他,叔姬跟在兒子的後面。

楊鈞喜得不知說什麼是好。

見妹妹不跟丈夫回家,楊度知道小兩口又鬧不和了,他來到妹妹房中,要跟她說說話。

楊度兄妹忙出門迎接,王闓運正邁步走進堂屋。老頭子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笑嘻嘻的,與往日不同,今天周媽沒有跟隨在身後。李氏滿臉堆笑地迎上去:「王先生,真正不敢當。小三這是訂婚,所以沒敢驚動你老的大駕。」

一會兒,楊鈞激動萬分地進來,對楊度說:「哥,你快出去,撫台衙門來了三四個報喜的人,說是皇上下了聖旨,要接哥進京做大官了!」

楊度笑了起來,說:「先生說的是。」

三兄妹繞著先生身旁坐下,一齊洗耳恭聽。

這張花箋上有一首詩。楊度拿起來看,墨跡未乾,顯然是剛剛寫就的,題作《玉階怨》:

「還臨了些什麼帖?」

「真是改得好!」楊度擊掌贊道,「經先生這麼一改,真可謂毫髮無憾了!」

「吟不出詩才是好!」叔姬凄然笑了一下。「過去讀書,對古人說的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一類的話不能理解。現在我明白多了,好詩都出自苦命人的筆下,尤以女子為突出。」

「你這話過分了點。」

訂婚儀式結束後,代懿獨自回雲湖橋去了。代懿和叔姬結婚後不久,叔姬便發覺丈夫所寫的詩文並沒有剛見面時的那些詩文好,懷疑丈夫先前做了假,心裡就有幾分瞧不起。代懿在日本三年,讀了幾個學校,學軍事學法律都沒畢業。回國後,找事做又高不成低不就,弄得終日在家無所事事,自己也很煩,脾氣也變壞了。叔姬在日本時就對丈夫有外遇而惱火,回國後見他如此不爭氣,越發瞧不起了。小夫妻常常爭吵,叔姬多次表示要和代懿離婚,唬得公公叫苦不迭:自古來只有丈夫休妻,哪有妻子喊要離婚的道理,這都是留洋留出的結果!但媳婦是才女,他從心裡喜歡,兒子也確實不上進,不能怪媳婦不愛他。每逢兒子和媳婦吵架,老頭子總是責備兒子,從不說媳婦;遇到媳婦哭哭啼啼時,他還賠著笑臉去勸解。周媽免不了幸災樂禍,時常對人說:媳婦敢在公公和丈夫面前翹尾巴,這世道真的是變了!

「哪裡敢言指教!」楊度笑著說,「我現在忙得一塌糊徐,有時技癢想吟詩也吟不出佳句來。」

「叔姬,我這幾天很少看到你和代懿說話,前天你又讓他一人回家了,是不是又頂嘴了?」

楊鈞也不好意思伸手接。

楊度也對代懿很不滿意,為妹妹抱屈。但作為哥哥,當然只有勸和的責任,再沒有拆散的道理。他對妹妹說:「代懿留洋三年,不為社會做點事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在長沙先給他謀個差事,試著乾乾。」

王闓運說:「叔姬,你是我們王家的媳婦,你要站在王家這邊說話,怎麼也跟你娘一樣的客氣!」

叔姬不在,靠窗的黑漆木桌上放著一張花箋。這花箋用長約八寸寬約五寸的白宣紙裁成,上面畫著兩隻淡墨小蝦。楊度認出這是齊白石的手筆。齊白石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給最要好的師長親友送一件禮物,那就是一疊自製的信箋,他在信箋上畫一點花或小動物。雖寥寥幾筆,卻氣韻生動,深為大家喜愛。這幾年齊白石的名氣越來越大,畫的畫也越來越值錢,他送給別人的信箋也就越來越少了,非他所尊敬所親密的不送。叔姬的才氣為他所佩服,故叔姬每年可以從他那裡得到三五十張白石花箋。叔姬沒有幾封信可寫,她主要用來謄正自己最後吟定的詩詞。

楊度兄弟一邊一個攙扶著老師走到後面一排屋。這裡有四間房:靠東邊兩間住著楊度一家,靠西邊兩間是楊鈞的,一間作卧房,一間作書房。來到門口,只見楹柱上貼著一副聯語:聖人可弘道,君子不要功。

叔姬說:「看你老說的,我們怎麼會介意!」

楊度看後心情沉重:叔姬不但心緒孤幽,更為可怕的是她至今尚記著「舊愁」,懷念不在身邊的遠人。這個遠人,只有做哥哥的他心裡明白,那就是供職翰林院的夏壽田。

小傢伙望著媽媽不做聲。

王闓運伸開雙手,慈愛地對孫子說:「過來,讓爺爺親親!」

王闓運望著兒媳婦,微笑著說:「你弟弟訂婚,我能不來嗎?本來前兩天就應該來的,只是我安靜慣了,受不了那個熱鬧,特意等客人走後再來,你們不會介意吧!」

王闓運笑著說:「你是沒有當我為書法家,從不問我,高論從何發起?」

「澎兒呢?」王闓運眼睛四處掃了一下,「幾天不見了,爺爺很想他哩!」

原來,王闓運到石塘鋪來,給楊鈞賀喜是次要的,接媳婦回家才是主要的。前天,代懿一人回家,臉色憂鬱,老頭子就知道小兩口又鬧意見了,媳婦一定是賭氣住娘家不回來。他問了兒子幾句,又教訓了一番。代懿哭喪著臉說:「爹,叔姬總是不理我,我拿她沒辦法。求爹幫幫忙,到楊家去一趟,把叔姬接回來吧!」

王闓運大聲笑著說:「親家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能不請我呢,我也要來喝兩杯酒嘛!」

「重子,恭喜你了!」王闓運紅光滿面地笑著說,「你那還沒過門的堂客我見過,人長得好看,又文靜,還跟她父親學了幾筆梅花。那年我去她家,尹和白還叫她當面為我畫了一枝理。的確不錯,你們真正是珠聯璧合、比翼雙飛了。」

「叔姬吟詩有慧根。」王闓運掃了一眼他的三個入室弟子,說,「你們三兄妹,可稱之謂湘潭三楊,三楊之中又有別。皙子長於作論說文,剖析事理,廣徵博引,有種使人不得不服的氣勢,故我一向認為皙子可從政。重子之才在金石書畫上,性情又篤實淡泊,可望成為一個有大成就的藝術家。叔姬靈慧,情感豐富,於詩詞體味深。詩詞非以學問取勝,它是才情的表露。」

楊度還想規勸妹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不能老念念不忘,要正視現實,幻想不可太多。但總覺得這些話會傷了妹妹的心,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李氏忙說:「王先生,這怎麼敢當?你老先收起,明年正式拜堂時,你老再賞給他吧!」

叔姬聽了,心裡又喜又酸,眼角邊悄悄地紅了。

楊度說:「先生這番碑帖高論,過去在東洲從沒聽過。」

「哎!」王闓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生子當如孫仲謀,我怎麼生了個劉阿斗!他真想罵兒子幾句「混賬」「無用」的話,但看到兒子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又軟了。也怪自己太愛才了,為代懿娶了個如此才高心也高的媳婦,代懿與她的確是不般配。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他找個平平凡凡的女子,他也就不會受這種窩囊氣了。能怪兒子嗎?做父親的應該知道兒子是什麼料,說到底,還是怪自己呀!王闓運狠了狠心,看在死去的夫人的面子上門,再幫兒子一次吧!

叔姬也說:「爹,你老就不要破費了。」

楊度對弟弟說:「湘綺師一番好心,你就收下吧!」

說著,硬往楊鈞身上塞。

叔姬終於明白了公公為她花費多大的苦心。就憑公公今日這番詩論,也不能拂了老人家的意思,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王闓運如釋重負。

楊鈞只得說聲「謝謝」收下了,對老師說:「這裡吵,你老到我的書房去坐一坐吧!」

聽楊度這麼一說,王闓運忙說:「叫叔姬把詩稿拿給我看看。」

楊鈞答:「有七八遍了。」

楊度走上前去攙扶老師,叔姬在一旁說:「爹,你老也來了!」

「一年多沒有讀到你的詩了,你的這首《玉階怨》,無論是遣詞還是意境,都比先前大有提高了。」楊度指著桌上的花箋對妹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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