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丁未政潮 六、張之洞與袁世凱商議奏調楊度進京

張之洞與袁世凱是李鴻章、劉坤一去世之後疆臣中的兩根柱石。論清望,張之洞出身翰林,數任學政主考,為天下士大夫所尊崇,遠在袁世凱之上;論實力,袁世凱手創北洋新軍,廣開名利之門,為海內英雄豪傑之輩、盜嫂屠狗之徒所趨鶩,乃張之洞望塵莫及。張之洞少年高第仕途順利,養成了他高傲自恃的脾性,到了晚年,功勛在世,名滿天下,則更添幾分倚老賣老、偃蹇散漫的作風。因此,張與袁第一次見面,就令袁頗不偷快。

那是五年前,袁世凱剛補李鴻章之缺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駐節保定府。張之洞奉旨入覲,由武昌北上,途經保定。袁世凱很重視這次結識張之洞的好機會,早早地做好了一切準備,但張之洞卻不把它當作一回事。

袁世凱那年尚只有四十三歲,比張之洞整整小了二十二歲。張高中探花的時候,袁還只是女人懷抱中的小兒。張出任山西巡撫時,袁不過是一個游手寄食的落拓青年。在張看來,袁是個不通文墨純靠機緣的暴發戶,一向目中無物的張南皮的心中根本就沒有年輕的直隸總督的位置。

他原計畫並不打算在保定城裡停留,先天宿城外,第二天一早穿城而過,這樣就免去了與袁的見面。不料離保定城還有三十里,袁世凱派出的迎接隊伍便到了,恭恭敬敬地把張之洞一行安排在布置得豪華舒適的城中客棧。剛吃完晚飯,袁世凱便親自來拜訪。張心中不情願,勉為接待,說不了幾句話便在椅子上打起鼾來。袁雖不快,但想到他年紀已老,又經長途跋涉,興許是累了,並不見怪,忙起身打躬,滿臉堆笑地說:「香帥辛苦了,早點歇息。明日中午晚輩在督撫花廳為香帥洗塵,請賞臉。」

張之洞含含糊糊應了兩句,袁世凱告辭出門。

第二天,當簇新的綠呢大轎將張之洞抬到督署大坪時,高大的轅門已張燈結綵,衙門中門大開,袁世凱穿戴整齊,帶著藩臬兩司等一班高級官員恭迎在側。張之洞走下轎來,鼓樂鞭炮齊鳴,袁世凱迎上去,彎腰作揖,請安道乏,讓張走在前,自一己在後面跟隨,用的是晚輩迎接長輩、學生迎接老師的全副禮儀。然而張之洞對這種場面見得多了,受之當然,毫不動容。

袁世凱盛宴款待,山珍海味佳釀美酒擺滿一桌子。他和藩司楊士驤分坐兩旁,將張之洞奉在正中。席上,袁不斷地親自斟酒夾菜,尋找話題和張交談,可張不理睬他,一個勁地與翰林出身的楊士驤談士林軼事翰苑掌故,弄得袁一句話也插不上,心裡甚是懊惱,表面上則依舊笑著不敢發火。吃完飯後,張拍著袁的肩膀說:「慰庭老弟,沒有想到你一旦做了總督,連楊蓮府這樣的人才都願意做你的藩司。」

袁世凱聽了這話很不舒服,當晚召見楊士驤,對他說:「香帥既然這樣看得起足下,足下不如乾脆請調武昌算了。」

楊士驤知道這是袁白天在席上受張冷淡的氣話,忙賠著笑臉說:「慰帥說哪裡話!白天香帥盡翻些陳年爛芝麻,我實在無意跟他談這些,只看在他是前輩的分上敷衍著,讓他面子上過得去。縱使香帥有這種意思,司里亦不願侍候這等偃蹇上司,何況在司里看來,香帥不是做大事的人,他也無意調我去。」

人人都說張之洞是經天緯地的大才,為何楊士驤獨說他做不成大事呢?袁世凱這樣想過後,有意問:「足下是如何看待香帥的?」

「我看香帥今日之情形,正與當年左宗棠西徵得勝回師的時候一樣。那時的左宗棠自以為不可一世,驕而蹈虛,伴食東閣,其實只不過苟延一時而已。香帥乃暮年之左宗棠,不足畏也。」

袁世凱聽了楊士驤這番話,白天所受的窩囊氣出了多半,但還是不能全然釋懷說:「香帥今日席上只與你一人說話,不理睬我,他是看不起我非翰林出身。」

正是這碼事!聰明的楊士驤怎能不知,但他不能附和,腦子一轉,嘴裡說出一番很中聽的話來:「依司里看來,他不是在揚其長,而是在掩其短。香帥進入保定府,見北洋軍軍容整肅,號令森嚴,心存嫉妒,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談武絕非慰帥對手,於是避開正事不提,專談詞曹舊事,實為掩其窘態。因此香帥不是輕視公,正是重視公,畏懼公。」

袁世凱肚子里的怨氣全部化去了,笑著說:「還是足下有眼力,能見人所不見。」

楊士驤乘機進言:「當年曾文正公首創湘軍,其後能發揚光大者有兩人,一為左宗棠,一為李鴻章。左宗棠大言而不務實,自從平定新疆回部以後,供養京師,不能掌握兵柄,致使縱橫十八省之湘軍幾乎成了告朔餼羊,僅剩一名詞而已。李鴻章則不然,踏實做事,牢牢抓住淮軍不放,所以後來儘管遭到四方攻擊,他仍能維持周應於一時。今慰帥已有新建陸軍之基礎,如能竭盡其力,擴訓新軍,並能將軍權掌到底,則朝野將仰望慰帥如岱嶽,他日與曾、李爭一日之長,非慰帥莫屬。老氣橫秋之張香濤,豈能望慰帥項背!」

一席話正說到袁世凱的心坎上,他轉怒為喜,說:「天下多不通之翰林,翰林而真正通的,我看只有三個半人,一個是張幼樵,一個是徐菊人,一個就是足下,張香濤只能算半個。」

說罷,兩人相視而大笑。

第二天,袁世凱如無事一般,將已成暮氣的張之洞禮送保定城外。

有一財野史說,在那天的酒席上,張之洞為嘲弄袁世凱,故意出了一句下聯向袁求上聯。張的下聯為:御煙惹爐許久香。「許久香」三字既與「御煙惹爐」構成一句詩,又是當時一個翰林的名字。袁世凱對不出,很難堪。散席之後他對幕僚們說,有誰能對出上聯,戲弄張之洞代他出氣者,賞銀一千兩。所有幕僚都想得到這筆大銀子,絞盡腦汁熬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袁收到幾十句上聯,他很滿意其中的一句,用信封糊好,將張之洞送出保定城門後當面交給了張。張之洞拆開一看,氣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原來那上聯寫的是:圖陳秘戲張之洞。對句的確工整而挖苦,但這多半是後人編造的文字遊戲。以袁世凱之為人處世,他絕對不會用這種猥瑣的語言去褻瀆德高望重的張之洞。

張之洞在保定府如此輕慢袁世凱,而袁世凱居然毫不計較,倒使張之洞自覺有點不妥。後來袁世凱在直隸訓練北洋六鎮新軍,辦實業,興教育,轟轟烈烈推行新政,將直隸建成全國的模範省。袁世凱的才幹也使張之洞暗暗佩服,常對左右說:袁慰庭後生可畏。五年後的今天,二人同時進京入軍機處,老態龍鐘的張之洞見到神采奕奕的袁世凱時,不覺從心底里嘆出一口氣:老夫老矣,中國日後的戲只有讓此人來唱主角了!

袁世凱對待張之洞,仍像五年前在保定城一樣地執弟子禮,請安問候,恭敬得很。張為官較清廉,在京中並無房產,只得寓居先哲寺。冬天寒冷,入值極不便。袁世凱在紫禁城附近錫拉衚衕購置一所寬敞的庭院,然後對張說,這是多年前買的一所房子,空著無用,請搬進去住,不圖別的,圖個上朝方便。張之洞正苦於先哲寺路遠,便同意了。這個書生氣較重的老官僚根本沒想到,錫拉衚衕寓所里的門房、雜役全是袁安置的暗探。從此,張的一舉一動都在袁的掌握之中。

這天,張之洞偶翻《京報》,發現頭版左下角登載一則新聞,說南方憲政運動進行很熱火,湖南憲政公會會長楊度與湖北的湯化龍、江蘇的張謇、福建的鄭孝胥等人聯合發表聲明,建議朝廷在親貴大臣中普及憲政知識,以便減少障礙,利於憲政推行。

「楊度什麼時候回國了?」

張之洞放下報紙,自言自語。經濟特科案和粵漢鐵路自辦案,使楊度在張之洞的心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前案使他確認楊度學問出眾,後案使他看出楊度辦事有方,他由此斷定楊度正是當今國家所急需的人才,應當重用。

張之洞在兩廣兩湖力辦新政,成績巨大,但他所辦的多為鐵路、工廠、教育等具體實業。在這些方面,張之洞認為應該虛心向外國學習,將外國的成功經驗搬過來,至於中國的綱紀倫常及其指導思想周公孔孟之道,則是世界上最完美無缺的,不須改變,也不能改變。他把這種認識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作概括,得到朝野許多人的贊同。

這兩年來立憲之風大昌,朝中不少大臣也附和,甚至太后也接受了。開始張之洞頗不滿意,後來想到太后的接受也是有道理的。日本、英國、德國採取立憲制度,國家強盛了,這是事實,說明立憲制確有它的長處。何況現在革命派排滿活動愈來愈烈,如果滿人朝廷不讓出一些權來,穩定一部分民心,那就有被推翻的可能。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

既然太后下決心行憲政,做了大清帝國一世忠臣,晚年又登人臣之極的張之洞,能不按太后的旨意辦事嗎?不過,張之洞明白,關於憲政,他所知甚少,朝廷中滿漢大員們絕大部分也不明究竟。要辦憲政,首先要懂憲政;憲政既是個洋玩意兒,就只有讓喝過洋水的人來講,楊度是最好的人選。他已回國,何不調他進京,由他來主持一個憲政講習班?張之洞如此思忖著,僕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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