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丁未政潮 五、丁未年北京城,政界風潮迭起,動蕩不安

田崎丸一路順利抵達上海碼頭,楊度兄弟上岸後住進章士釗的譯書局,擬在上海盤桓幾天。誰知第二天午後,一個湘潭籍的小商人送來一封急信。這信原是托書局寄往日本給楊度的,出乎意外地在書局巧遇楊度本人。楊度拆開信一看,不覺驚呆了,原來是病了兩年多的伯父十天前在老家去世了。伯父對楊度兄妹恩重如山,兄弟倆遂連夜離開書局,乘輪船經南京到漢口,再由漢口換小火輪過洞庭湖抵長沙。在長沙也沒有歇息,第二天傍晚便心急火燎地趕到了石塘鋪。兄弟倆在靈堂前向伯父遺容恭恭敬敬地跪著磕了三個頭之後,楊度以楊府兄長的身份擔負起料理喪事的重擔,擺酒待客,開弔出殯,把喪事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安葬伯父後,兄弟二人又去雲湖橋拜會了老師。見湘綺師健朗如昔,弟子們心中喜慰。楊鈞暫時留在家裡陪伴母親。楊度來到長沙,與梁煥奎兄弟以及長沙城裡的頭面人物譚延闓、鬍子靖等人商量籌辦湖南憲政公會的事情。大家公推楊度為會長,楊度爽快地接受了。

梁煥奎又禮聘他為華昌銻礦公司的董事,每月送他三百銀元。楊度想起多年飄泊無暇謀利,家中老母幼子的衣食都不可不管,於是也答應了。

不久方表也從東京回到長沙,又成為楊度的得力助手。楊度傾全副精力於湖南憲政公會的活動,同時又與江浙、湖北、廣東等地的憲政團體積極聯絡,把長沙城裡的立憲活動辦得有聲有色,在全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正欲北上京師,在王公貴族之間廣為宣傳立憲,謀求他們的支持,促使早開國會早行憲政的時候,不料京師政界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這個變化的表象是兩個重要的疆臣即直督袁世凱和湖督張之洞上調中央,而實質則是清廷政局的進一步混亂腐敗。

清王朝從它入關建立全國政權的第一天起,就存在著一個一直沒有解決的巨大矛盾,那就是滿漢之間的民族矛盾。隨著清末國勢越來越危阽,滿漢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庚子年間的軍機大臣剛毅有兩句頗具代表性的話:「漢人強,滿洲亡;漢人疲,滿洲肥。」這說明滿漢兩族那時已處於水火不容的地步。當孫中山、黃興等人組建會黨,公開揭櫫「革命排滿」的旗幟,聲勢日益浩大的時候,滿人已覺惶惶不可終日了。以慈禧為總代表,以醇親王載灃、陸軍部尚書鐵良等少年貴胄為急先鋒的滿洲親貴大員,打著立憲幌子,借改良官制之機,力排漢人,引起了漢族官員的普遍不滿,一時北京城各大衙門內滿漢司員見面竟互不說話。這不僅是有史以來中國官場、甚至也是世界官場上從沒有過的怪事!

載灃、鐵良等人清楚地看出,有一個漢人實力強大野心勃勃,此人便是雄踞天津、身為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練兵大臣的袁世凱。尤其使滿洲少年親貴害怕的是,袁世凱手中擁有六鎮北洋新軍。北洋新軍有七萬餘眾,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是全國最為精銳的部隊。這支軍隊在一個年紀不滿五十歲的漢人之手,真正是滿人江山的心腹之患。鐵良剛任陸軍部尚書時就指出,不能在陸軍部之外再設練兵處,也不能再設練兵大臣。鐵良的主張得到慈禧的贊同,袁世凱也知道不能硬頂,遂主動上折,請開缺練兵大臣之職,將駐紮在京城的京旗常備軍即第一鎮,以及駐紮在直隸省以外邊區的第三、第五、第六鎮歸於陸軍部管轄。袁世凱實在不甘願將軍權全部交出,以「八國聯軍未盡撤走,大局尚未安定,直隸境域遼闊,須賴重兵彈壓」為借口,請求依舊管轄二、四兩鎮。慈禧接受了袁世凱練兵大臣的辭呈,命滿人鳳山掌管一、三、五、六四鎮陸軍,二、四兩鎮目前暫歸直督訓練調遣,但同時強調歸陸軍部統轄。

滿洲少年親貴與袁世凱的鬥爭初戰告捷,袁世凱不甘心自己的失利,他除對風燭之年的慈禧竭盡恭順之能事外,更加倍牢籠他在朝廷中的重要靠山慶親王奕劻。

奕劻乃乾隆帝之後,他的祖父慶親王永磷是乾隆帝的第十七子,父親綿性為永磷的第六子。綿性的侄兒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了郡王爵位,綿性凱覷襲爵行賄鑽營,事發,被流放盛京。綿性自知永無出頭之日,便把兒子奕劻出繼給無子的七弟綿為。過幾年奕綵死了,無弟無子,奕劻被幸運地轉房承襲爵位,綿性的目的通過迂迴曲折的道路還是達到了。奕劻初封輔國將軍,繼封貝子,咸豐十年加封貝勒。

奕劻為罪親之裔,早年親歷家庭變故,故紈絝習氣較其他黃帶子少。他也曾認真地讀過書,能寫出漂亮的楷書字,能畫幾筆蟲魚花草,這在宗室中就算是有才華的了。他住的地方正是慈禧娘家的府第所在地方家園。因為是鄰居,也為了巴結,奕劻常去承恩公府,為慈禧的弟弟桂祥代寫家信。這樣,慈禧也就知道他頗通文墨。後來又與桂樣做了兒女親家,便與慈禧的關係又親了一大步。到了同治十一年,奕劻得以加郡王銜,授御前大臣。光緒十年,恭王與慈禧再度不和,遭罷黜,奕劻乘虛補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空缺。又過了七年,進封慶親王。庚子變後奉旨與李鴻章同為議和全權大臣。《辛丑條約》簽訂,賞以親王世襲罔替。光緒二十九年榮祿死後,奕劻入主軍機處,成為滿朝大臣的首領。

奕劻以非近支無軍功的身份,享有這份少有的殊榮,獲得這樣顯赫的地位,並非有過人的才幹,而是一為運氣好,二為深通結歡固寵之術。究其實奕劻絲毫不具宰相之才,若論其德操,則與小人無異。其品性上的最大特色是貪婪無厭。

奕劻一進樞垣,便把天下各府縣的肥瘠貧富摸得爛熟,按等級索賄賣缺。有即將外放者來訪,奕劻說:「你稍等一下,馬上就有富裕之地缺出。」來人明白,遂送來銀子,奕劻視銀子多少擇地而放。他在王府中私設一個倉庫,裡面放的全是行賄者的金銀鈔票。隔幾天他便統計一次,某人送了多少錢,某缺當由某人放。好幾種野史都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奕劻將受賄所得的金銀都存於京師外國銀行,一則保險,二則保密。一天,英國滙豐銀行的一個華人職員,因在妓院里與奕劻的兒子載振爭風吃醋而受辱,決心報復他家。此人與御史蔣某為朋友,對蔣某說,早兩天奕劻在滙豐銀行存了六十萬銀子,銀行里其他人都還不知道,這是索賄之財,你可上疏彈劾他,朝廷必會派人到銀行查詢。若奕劻要保名聲,則不會承認這筆銀子,那我們對半分掉,一夜之間都成為大財主;若他不做聲,我們如實告訴查辦者,那麼奕劻將因此而罷樞要,你將因此得直聲而名震天下,日後必獲大用。蔣某聞之大喜,立即上疏。奕劻果然不承認,滙豐銀行也查不到這筆款子,蔣某雖因誣告而去職,卻獲得三十萬銀子的巨款。

奕劻就是這樣一個貪財好貨之人。他這個弱點,正好為一心想謀取最高地位辦最大事情的袁世凱所利用。

過去榮祿主軍機處,袁世凱竭力巴結,但榮祿對袁總存有提防裁抑之心,曾對人說:「戊戌年袁世凱雖泄了康梁一黨的秘密,但其人雄鶩,未可全信。」話傳到袁世凱的耳中,他很驚恐。袁怕榮祿,就像唐朝安祿山畏懼李林甫一樣。袁在直隸說話辦事,一向得看榮祿的臉色行事。後來榮祿病重,奕劻入主軍機處的跡象已越來越明顯的時候,袁派心腹藩司楊士驤帶上十萬兩銀票進京謁見奕劻。奕劻見了這樣一張大銀票,想接又不敢接,說:「袁慰庭太費事了,我怎麼能收他的錢?」楊士驤說:「袁宮保知道王爺馬上就要入主軍機處了。在軍機處辦事的人,每天要進宮伺候老佛爺。老佛爺身邊那些太監們都是缺錢的餓鬼,王爺少不得常常要打點他們。袁宮保說,這十萬銀子不過是供王爺初到任時的零花而已,以後還要特別報效。」

奕劻聽了,也不再客氣就收下了。沒過多久榮祿病死,奕劻果然繼任。楊士驥說的話也兌現。自從奕劻進軍機處那月起,直隸總督衙門便將送銀子給慶王府當作頭號大事來辦。月有月規,節有節規,年有年規,遇到慶王和福晉的生日,擺酒唱戲請客的一切費用都由袁世凱一手包下來,甚至王府的兒子結婚、格格出嫁、孫子滿月周歲等所需開支,也都由袁世凱預先安排,不費王府一文錢。那情形完全是仿照各省的首府首縣侍候督撫的辦法,而出手之大方用心之殷勤,又更為過之。

源源不斷的銀子沒有白花,換來的報酬是慶王成了直督的代言人。遇有重要事情,無不預先通聲息,甚至連簡放外省督撫藩泉這樣的大事,奕劻也必商之於袁世凱,按他的主意辦。然則袁世凱哪有這多不能報賬的銀子供他行賄呢?

原來,李鴻章任直隸總督時,曾將淮軍銀錢所的羨餘之銀八百多萬兩存入直隸藩庫,未上交朝廷。這八百多萬兩銀子乃是李鴻章帶淮軍數十年間由截曠、扣建而積存下來的。袁世凱繼任直督,便也就繼承了這筆巨款。這八百多萬兩銀子完全由他一手支配,無需報朝廷審批。雄心勃勃的袁世凱將這筆銀子主要用於兩個方面,一是訓練北洋新軍,一是給當道者送禮,送給慈禧、慶王等人的重禮即出於此。

袁世凱有慶王做他的傀偏,對於載灃、鐵良等人的嫉恨也不怎麼害怕,他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