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丁未政潮 二、千惠子的眼淚,滕原勾畫的藍圖。準備回國的楊度的心迷亂了

自從清政府向中外宣示預備立憲以來,海內海外主張君主立憲的人得到很大的鼓舞。他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憲法制定了,君權受到限制,民權得到擴大,政治得以改革,經濟隨之而發達,軍事隨之而強大,貧弱落後的中國很快就像日本、德國、英國一樣地強盛起來了。他們更加自覺地鼓動民眾擁護朝廷,勸說持革命排滿主張的朋友放棄武裝暴動,一道以和平漸進的方式促進國家的進步。不久,釐定後的新官制名單公布,十三個軍機處大臣及部務大臣,滿七蒙一漢五,全國嘩然,不少立憲黨人也深為失望。但儘管如此,大部分立憲派仍盼望朝廷能將憲政推行下去。

立憲派的輿論領袖梁啟超一面大量撰寫關於立憲政治的理論文章,在《新民叢報》上接連刊登,一面聯絡同志組建新黨。在蔣智由、陳景仁等人的活動下,1907年夏季,一個名叫政聞社的黨派成立了。梁啟超寫了一篇政聞社宣言,公開發表,向世人宣示他們所持主義的四大綱領。一曰實行國會制度,建立責任政府;二曰釐訂法律,鞏固司法權之獨立;三曰確立地方自治,規定中央地方之許可權;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對等權利。同時鄭重聲明,政聞社決不干犯皇室的尊嚴,也決不擾亂社會治安,只是履行立憲國家的國民有集會結社自由的公權。

政聞社反對革命討好朝廷的態度激起了革命黨人的憤怒,當他們在東京神田錦輝館召開成立大會時,張繼率領四百多個同盟會會員搗毀會場。有人脫下腳上的皮鞋擊中了梁啟超的臉,梁嚇得奪窗而逃。會沒開完就散了。

楊度雖然沒有參加政聞社,並且對蔣智由等人在組黨過程中謀私的行徑多有不滿,但對張繼和同盟會中一部分人如此野蠻的行為非常反感。他憤而致書張繼,譴責張帶頭破壞集會的本身便是違背憲法。楊度責問張繼:「如果讓你們這樣的人今後成了功,那豈不是以暴易暴,百姓還能有自由嗎?」

張繼笑楊度書獃子氣十足,根本不予理睬,氣得楊度和他斷了交。

這時國內擁護朝廷預備立憲的團體也相繼產生。江浙一帶成立了憲政公會,廣東成立了自治會,湖北成立了憲政籌備會。主持這些團體的人都是文化界或實業界的名流,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官場對他們也優禮有加。這一天,方表特來告訴楊度,梁煥奎、范旭東等人正在醞釀成立憲政公會,有擁戴楊度為會長之意,問他肯否回國籌辦。方表字叔章,湖南長沙人,弘文學院的留學生,因常給《中國新報》投稿,鼓吹君憲,受到楊度的賞識,彼此成了好朋友。年初楊度發起建立了一個名為政俗調查會的組織,方表是會中的活躍分子。

楊度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動了起來。這幾個月里,他越來越覺得原先那個一回國便主持朝政的理想與現實脫離得太遠了。

首先是《中國新報》令他沮喪。報紙剛創辦時,由於他的《金鐵主義》在每期上連載,引起人們的注目,讀報買報的人不少,來勢很好。但《金鐵主義》一登完,再沒有重頭文章接著上,報紙的影響便立即下跌。稿件雖不缺,但好文章卻不多。鼓吹革命的文章都投了《民報》,宣揚立憲的文章都被《新民叢報》搜羅。楊度自己要操辦雜務,不可能騰出時間再寫大文章,幸賴方表、陸鴻達、楊德鄰等人還能時常有點夠分量的文章,才使得報紙維持了下來,然而當初所希望的目標卻沒達到。由於銷量不大,經費虧損厲害,古倭刀所換來的銀元用得差不多了。雖說只要開口,滕原先生一定會支助,但楊度不願開這個口。

再就是政俗調查會也不興旺。楊度辦政俗調查會,名義上是調查日本的政治和民俗,實際上是把它作為推行金鐵主義的政黨來辦。但是,留學生中那些熱心政治願意參加會團組織的人,不是被同盟會招去,便是被梁啟超的憲政會網羅,投靠政俗調查會的不過寥寥十餘人,根本不能成為一個黨派。

看來在日本再呆下去,也難以蓄養更大的名望,不如回國去為好。主持江浙鄂等省立憲會的人,如張謇、鄭孝胥、湯壽潛等人都是大名士,若出任湖南憲政會會長,社會名望也自然不低。梁、范都是財力雄厚的實業家,依仗他們的財力將湖南的憲政會辦起來,再出面聯絡各省,自己不就成了全國推動憲政的在野領袖么!想到這裡,楊度激動起來,他覺得應該立即收拾行裝買舟渡海。他輕輕哼起了杜少陵的詩句:「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詩聖當年渴望回鄉的狂喜給他平添豪情。他走到牆邊,將掛在牆上的《湖南少年歌》取下捲起。這是他寓居東京四年期間最得意的一部作品,他要將它帶回國去,張掛於故鄉的書齋里。卷著卷著,耳畔忽然響起了甜甜脆脆的少女的聲音:「爺爺,這篇歌行寫得真好!」這不是千惠子的話嗎?

幾年來,每當自我欣賞《湖南少年歌》的時候,楊度的耳邊便會響起這句話來,它給他無限溫馨和美妙的回憶。每當這時,他整個身心都會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感覺之中。而現在要收起它回國了,這豈不意味著將要與千惠子永遠地分別?富裕強盛的日本國,繁榮美麗的東京城,楊度可以一拔腳就離開,毫不留戀,因為它畢竟不是自己的國家;熱情友好彬彬有禮的日本朋友,他可以鞠躬告別,不多牽掛,因為畢竟各有各的事業;共同戰鬥友誼深厚的留學生,他可以暫時分手,無須話別,因為畢竟不久尚可在國內重逢。只有她,千惠子,卻令胸懷大志而又多情多意的留日學生會總幹事長難以割捨。今後的歲月里,怎麼可以見不到她的倩影,聽不到她的笑語?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捲起的《湖南少年歌》又鬆開了,從手中掉落到榻榻米上,幾分鐘前激動狂熱的楊度陷在不可解脫的痛苦之中。

楊度明白,他深深地愛著千惠子,千惠子也深深地愛著他,只是四年來誰也沒有把這層紙捅穿罷了!有一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田中老先生提到了孫女的婚事。他說千惠子姓滕原,是滕原家的人,滕原家的香火要靠她來傳,因而她不能嫁到外國去。楊度聽了心裡一怔。多少次,楊度很想向千惠子說幾句愛慕的心聲,但一想起田中的那番話,便止住不開口了。再說,自己已有妻室。這些年來,黃氏對丈夫一片忠貞,對婆母竭盡孝順,又為楊家生了兒子,休掉她,於情於理都不合;不休黃氏,能讓千惠子做二房嗎?對於一個豪富家族的千金小姐來說,這顯然是不可思議的事。當然,留日學生中有不少像代懿那樣跟所喜歡的日本女子苟且偷情的人,有的甚至還生下了兒女,但他們又並不負責任,說聲回國了,一走了之,將風流債怨留在異邦。楊度是個情種,倘若遇上別的女子,他或許也會做出這等荒唐事來,然而在千惠子面前,他不願意這樣做。千惠子太可愛了,真是一塊晶瑩無瑕的美玉,一朵光艷照人的鮮花,楊度不能褻瀆她,更不忍心傷害她,他非常樂意與千惠子保持著幾年來這種純潔的師生兼朋友的關係。感情奔涌的時候,他甚至甘願與她如此廝守到永永遠遠!然而現在要回國去了,要離開這個心愛的少女了,楊度心中悵然若失。

聽說哥哥準備回國了,楊鈞這幾天也是思緒萬千。去年他在弘文學院師範班畢業後,在東京鬧市區的一條小巷子口租了一個狹窄的門面,專門刻印章,取個名字叫做白心治印社。「白心」二字是他近來為自己取的別號,典出《莊子·天下》:「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已,以此白心。」楊鈞覺得這句話說的也是自己的志趣和襟懷,「白心」二字尤其內涵豐富,於是又把它作為這個小小的治印社的名稱。白心治印社的生意很好,每天來治印者絡繹不絕,也常有慕名而來的印人,或求師問道,或切磋技藝。楊鈞性情寬和,待人謙恭,除藝術上的追求外,於人世別無所求,他成天在石塊和灰屑之中怡然自樂。所得的酬金,他一不飲酒,二不嫖妓,一部分用來購買書籍字畫,一部分送給哥哥。今年春天,姐姐姐夫一家離日本回國,他站在橫濱碼頭上,望著遠遠消失的海輪,真想一道回去,但哥哥要他暫時留下陪陪自己,他沒有猶豫,立即同意了。現在哥哥決定回國了,楊鈞馬上把白心治印社的招牌取下,他要與哥哥同船回去,回到他刻骨思念的母親的身邊,回到石塘鋪的綠水青山之間。

然而,當他將簡單的行李提到田中龜太郎住所時,除《湖南少年歌》被取下外,一切都照舊,似乎屋裡的主人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楊鈞驚訝了:「哥哥,你怎麼還沒有收拾收拾,是不是推遲了日期?」

「噢,稍等等,等長沙來信後再說吧!」

楊鈞發現,一向神采煥發的哥哥近來臉色蒼白,精神不振。

「等長沙誰的信?」

「當然是梁煥奎、范旭東他們的信,徵求他們對我回去的意見。」

「那還用問嗎,方表說他們早就盼望你回去主持湖南憲政公會。」

楊鈞覺得奇怪,哥哥辦事素來我行我素,並不在乎別人的態度,這次為何如此反常?

單純年輕的重子,哪裡想得到哥哥此刻的心情!

前幾天,千惠子來了,興勃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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