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借屍還魂 十二、楊度道出借屍還魂的奧妙,終於說服了梁啟超

第二天,楊鈞、代懿仍回學校,楊度陪著熊希齡乘早班車來到橫濱。

梁啟超異國重逢老友,自然歡喜無盡,滔滔不絕地暢談起來,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近日的特大新聞——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事。楊度趁著這個機會,把熊希齡來日本的意圖和自己已答應代筆的事告訴了梁啟超,並且請他幫忙也做個槍手。不料這個輿論界的驕子一口拒絕:「秉三遠道而來,若要我幫別的忙,任何事我都會儘力而為,只是這件事我不能做。」

話說得這樣死,簡直無任何商量的餘地,熊希齡臉上很覺不自在,暗中責備楊度多事:你何不幹脆一個人寫算了。楊度卻不生氣,笑嘻嘻地說:「卓如,你這態度算什麼老朋友!秉三奉命來日本,什麼事都用不著你幫忙,惟一就這事找你,而且這裡面也還有我一半面子。我何時得罪了你?」

「皙子,你不要誤會,我不寫,不是不幫朋友的忙,而是不能做不應該做的事。」梁啟超一本正經地說,「你們二位對考察一事寄與很大的希望,尤其是秉三作為重要隨員,更是滿腔熱情。我今天當著你們的面潑一點冷水,不客氣地說,這其實只是一曲戲文而已,何來什麼實際作用!」

熊希齡說:「卓如,你的話也不無道理。如果真的讓載澤、端方這些人出去走一趟,朝廷就按他們回國後所說的來制定憲法,那確實有點像做戲。不過,提出這個建議的袁世凱和採納這個建議的慈禧太后則不是做戲。」

梁啟超陡然變色道:「秉三,你弄錯了,這個戲的主導恰恰就是慈禧和袁世凱。」

稍停一會,梁啟超以堅決的口吻說:「我這一生決不為慈禧和袁世凱做事。」

話說到這般地步,熊希齡已在心裡打退堂鼓了,好在楊度已答應,梁啟超即使不寫,他也會獨立完成這幾篇文章,自己的差使可以交了。他對楊度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楊度裝作沒看見似的,笑了笑說:「好個有骨氣的梁卓如,袁世凱出賣了你,慈禧要殺你,你被迫羈旅異國他鄉,你和他們兩人結下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所以發誓不為他們做事,志節可嘉可佩!」

梁啟超聽出楊度這幾句話有點不大對味,說:「我和慈禧、袁世凱之間並不是個人的恩怨,事關國家和人民的大是大非。不為他們做事,正是保持著我對國家和人民的赤子清白。」

楊度冷笑道:「那麼,何不學革命黨的樣,把慈禧、袁世凱暗殺掉,為國家和人民除害呢?」

「我向來不主張暗殺,暗殺只能除標,不能去本,根本的問題在於開化民智。」梁啟超擺出素日里那副政論家、思想家的派頭。

「此論高明至極,我完全贊同。」楊度立即接言,「既不行暗殺,那就只有等老天爺來收拾他們了。慈禧今年七十多歲了,老天收她為期不遠了。袁世凱還不到五十,照這個樣子,他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還要坐二三十年,難道今後二三十年內你就不與朝廷有任何聯繫了嗎?」

「皙子,你不要替袁世凱做說客,只怕是慈禧一死,他今日的位置也就沒有了。」

梁啟超的二郎腿在薄綢長袍下蹺了兩蹺。康有為現在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慈禧死後光緒重掌大權的那一天,梁啟超並不像他的老師那樣完全迷信光緒,但也相信只要慈禧這座大山一倒,中國就會有大變化。這一點,楊度和熊希齡都沒有像他們那樣考慮得深遠。熊希齡一貫較為持重,不喜多講話,且楊度已叮囑過他,所以他只是自個兒喝茶,望著他們,靜聽兩位才子的唇槍舌劍。

「卓如,你不要弄錯了,我決不是為袁世凱當說客。要說當說客,我今天是替四萬萬中國人當說客,遊說你這個自詡的少年中國之少年,要為中國做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不要擺名士的架子!」看來楊度有點動氣了,聲調提得很高,「慈禧死後,袁世凱保不保得了位置,那是以後的事情,我們也很難頂測。你說你不為個人恩怨,而是為國家和人民,那麼就不應該看這件事是誰在主辦,而要看於國家和人民有無好處。若真是出以公心,只要於國於民有利,那就應當支持,因為你支持的是事而不是人,這裡不涉及到個人的清白不清白的問題。倘若以所謂保持個人的清白來反對或不參與,那就是以小私而害大公,為賢者所不齒。」

楊度這番話鋒芒凌厲義正詞嚴,熊希齡十分欽佩,連連點頭:「說得好,說得好!」

梁啟超也覺得有點銳不可當,一向能言善辯的新政思想領袖一時窮於應對。楊度挾其氣勢,居高臨下發起衝鋒:「我知道你飄泊海外七八年,備嘗艱苦,辦報紙,寫文章,集會結社,聯絡同志,所乾的這一切,莫不是為了人民的覺醒,為了國家的強盛,故而無論海內海外,人民都尊敬你愛戴你,視你為中華民族的靈魂。這個榮譽,我看你也當之無愧。」

梁啟超笑著對熊希齡說:「你看看,這個巧嘴滑舌的楊皙子,剛才說我是以小私害大公,為賢者所不齒,現在又說我是當之無愧的中華民族的靈魂。打了一巴掌又來安撫。就憑這點本事,袁世凱的位置就該讓他來坐才是。」

楊度也笑道:「袁世凱的位置,你就料定我坐不到是不是?到時候,說不定光緒皇帝下詔書請我去坐哩!」

熊希齡、梁啟超都笑了起來。熊希齡說:「好好,巴不得皙子早登相位,我們這些舊日朋友都叨點光。」

「到時再說吧!」楊度揮揮手,彷彿命運早已為他安排好了那一天似的。「現在還是來談這件事。卓如兄,十年來你一直以提倡民權推行憲法為己任,到日本來這些年一直沉潛各國憲政的研究。你的憲政造詣為世所公認,就是最不願居別人之下的楊皙子,在這點上也不能不承認你在我之上。這就是我和秉三特來找你,請你在此事上幫忙的原因。說句實在話,我雖不曾與慈禧、袁世凱有深仇,但當秉三提出此事時,我開始和你一樣也不願意,但轉念一想,同意了。」

「你開始為何也不同意?」梁啟超追問。

熊希齡也沒想到楊度還有一個轉變過程,瞪起兩眼望著他。

楊度款款而道:「要我楊某人替別人做槍手,我辛苦研究得來的成果被他們拿去作為自己向上爬的梯子,我如何肯甘心?」

「正是這話。」梁啟超深表贊同。「這也是我不願為的一個原因。」

「但後轉念一想,他利用我,我也可以利用他。」楊度狡黯地一笑。「我給他來個借屍還魂!」

「借屍還魂?」梁、熊都覺得很有趣味。

「我楊度研究憲政為的是什麼?難道是像閻若璩研究偽古文《尚書》、王懿榮研究甲骨文那樣,純為學術,純為個人名聲嗎?不是的,我為的是實際,是在中國推行憲政。既為的是實際的推行,我冷靜地想了一下:眼下,是我楊某人推行得動呢,還是慈禧、袁世凱、張之洞他們能推行得動呢?儘管說不定哪一天我楊某人的名位會在袁、張之上,但我要正視現實,現實中的我只是一個落拓的布衣,然而中國的憲政推行不能晚。」

楊度這番實實在在的話對梁啟超很有觸動,他輕輕地點點頭,表示能理解。楊度見初戰成功,信心更足了。

「卓如兄,我還有一種顧慮,秉三兄在這裡,我當著他的面說一句不中聽的話。所謂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就這件事本身來說其實是一場兒戲。他們能考察什麼憲政,他們回國後能說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出來?秉三兄是大才,但長處在理財而不在憲政,作為一個重要隨員,怕也很難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見。」

熊希齡插話:「皙子說得對,我不懂憲政,其他人也無人真正懂憲政,有的愛說幾句法呀律呀的,那都是附庸風雅而已,究其實一竅不通,哪及你們二位的百分之一。」

「我剛才說了,五大臣出洋是個兒戲,但這件事情所帶來的後果,即在中國實行立憲,卻不能視同兒戲。若全盤都是兒戲一場的話,不但我不會答應秉三所求,反而會勸秉三不要參與其事。正因為在中國立憲是件鄭重的事,我楊度就非插手不可,我也願意力勸你梁卓如非插手不可。」

楊度兩眼逼視梁啟超。梁啟超摸著尖尖的下巴,恬然望著他,思路不知不覺地被他引上了軌道。

「卓如兄,你有沒有想過,幾年後中國推行憲政的藍本是什麼?會是你的《開明專制論》嗎?會是我的《金鐵主義》嗎?都不是!它只能是五大臣回國後向太后、皇上所提出的建議設想。倘若他們在吃大菜擁洋姬之餘,睡在鬆軟的鋼絲床上,將日本和西方各國的憲政胡編亂造一通,奏報上去,慈禧御筆一揮『照此辦理』,卓如兄,你想過沒有,那將會把中國的未來弄成一個什麼樣子,這難道還不可怕嗎?」

梁啟超領首說:「你說得有道理,這點我倒沒想過。的確如此,中國的政治,有很大部分就敗在這樣一批庸劣的宮僚身上。」

「正是這樣。」楊度見梁啟超的思路已被自己牽過來了,忙加以肯定。「但是現在這樣一批庸劣的官僚我們無力去掉,五大臣考察也不能改成梁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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