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借屍還魂 十一、熊希齡東渡日本找槍手

在七年前那場政變所波及的一大批人物中,熊希齡算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當時朝廷給他的處分是:革去翰林院庶吉士,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他的原籍鳳凰乃是湘西的一個偏僻小縣,隸屬常德府。當他發配到常德城裡時,遇到的知府朱其懿是個愛才惜才的人。他早就聞得熊的大名,私下裡對熊辦時務學堂辦《湘報》,啟迪民智開發風氣的舉動甚為欽佩。湘西素來閉塞貧苦文化落後,能出一個這樣的人才不容易,待到熊希齡以負罪身份來衙門報到時,朱其懿見他身材魁梧氣宇昂揚,更是喜愛。朱存心保全,便不將熊發配鳳凰,留在常德城裡西路師範學堂當體操教習。後來又召熊談了幾次話,發現這個革職翰林果然學問優秀,見識超俗,有意將妹妹朱其慧許配給他。朱其慧對熊希齡也滿意,只是還想測試一下,便傳話要熊為知府衙門後花園題一副楹聯。

熊希齡用心寫了一副聯語送去。朱其慧將聯語一讀:栽數盆花知世間冷暖,蓄一池水觀天地盈虛。心中驚道:此人真有宰相胸襟!遂滿心喜悅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第二年,朱其懿又以興學有功向巡撫趙爾巽保薦他出國留學,熊希齡又得以東渡日本,一年後回國,繼續在常德任教。朝廷赦免戊戌年政治犯,他開復了功名。今年春天又恢複了庶吉士的官職,熊希齡喜氣洋洋地帶著夫人晉京供職。他關心國事的熱情和辦事的才幹很快得到內閣的賞識,這次被圈定為五大臣出國考察的重要隨員。

熊希齡也正為這批尸居餘氣的考察大臣們犯愁:若叫他們去欣賞目迷五色的海外繁華或可勝任,要他們去考察政治,回來後還得遞交報告,他們如何有這種才於!虧得徐世昌、戴鴻慈也料到了這一點,到底是翰苑前輩,能未雨綢繆。

熊希齡從上海搭坐山本丸,六天後便到了橫濱。他不知道梁啟超的住處,沒在橫濱停留,隨即轉車到東京。熊希齡辦的是公差,清廷駐日本公使館很客氣地接待了他,又用小轎車把他送到田中龜太郎家門口。

汽車喇叭聲把田中喚了出來,司機用日本話問:「支那楊度先生還住在這裡嗎?公使館有人找他。」

田中點點頭。熊希齡從后座鑽出來,胳膊里夾了一個大公文包,用不太流暢的日本話微笑著與老先生打招呼。當時小轎車在東京還不多,能夠乘坐小轎車的都是達官貴人,清廷公使楊樞為擺闊氣,高價買了一輛小轎車,為他和朝廷來日本的要員服務。田中心想,來找楊度的人雖多,但絕大部分都是清貧的留學生,從沒有坐小轎車來訪的客人。見熊希齡一派氣宇軒昂的樣,估計可能是公使館的公使,於是兩手垂直放在膝上,深深一子彎腰,極有禮貌地說:「公使先生請進,楊先生在家。」

熊希齡說:「我不是公使,我是他的朋友熊希齡。」一邊對著室內說,「皙子,我來看你了!」

這天,恰好楊鈞約了代懿來到哥哥處,三人正在說話,猛聽得外面有陌生的中國人的聲音,楊度忙出門。熊希齡趕緊迎上去,笑著說:「還認得我嗎,當年時務學堂的提調熊希齡。」

自從那年在時務學堂晤面以來,七年多了,楊度再也沒有見到過熊希齡,不料今日在這裡相見,楊度大喜過望,親熱地抱著他的肩:「秉三兄,是你呀,快進屋!」

代懿和楊鈞也出來了。代懿走上前說:「熊翰林,多年不見了,什麼風把你送到日本來了?」

楊度伸開手,對熊希齡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夫王季果,那年他和我一起去過時務學堂。」

熊希齡忙說:「記得,記得,湘綺先生的四公子。」

又問代懿:「老太爺有信來嗎?身體還好嗎?」

「托福,托福。」代懿連連點頭,「家父身體還健旺。」

楊度指著楊鈞說:「這是舍弟楊鈞,字重子,到日本來兩年了,現在弘文學院攻讀東洋美術。」

楊鈞有點靦腆,紅著臉說:「熊翰林好。」

熊希齡握著楊鈞的手,笑著說:「芝蘭玉樹,俱生於貴府庭階。」

大家都笑起來,一起進了屋,楊鈞為客人斟上茶。

「秉三兄,你現在放了五大臣出國考察的隨從大員,怎麼有空到日本來,莫非為五大臣打前站來的?」待大家都坐下來後,楊度首先發問。

「五大臣出洋考察事,你們知道了?」熊希齡想,東京的消息真快,此事在國內除通都大邑外,一般州縣都還不知道。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知道,剛才我們還在談論哩!」代懿說。

楊鈞說:「熊翰林你好運氣,可以免費周遊列國。」

熊希齡說:「國內朋友們也這麼恭喜我,我自己倒並不怎麼得意,反而覺得這件差事不好辦。」

「好辦,好辦。」楊度說,「你可以,也應該把這件差事辦得相當漂亮!」

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的事,三天前東京所有華人報紙都在顯要位置上登了出來,還有好幾家日文報紙也作了報道。東京中國留學生界這幾天都在議論這件事,楊鈞、代懿來此,也正是要和哥哥談談這件事。

楊鈞一向淡於政治,對此事期許不高。代懿近來受革命黨影響較大,對朝廷失望。只有楊度從裡到外都對這件事有極高的興趣。上次在武昌,張之洞告訴他國內有些重要的官員都傾向於君憲。現在看來,這種傾向已獲得了慈禧太后的贊同,在國內政治中佔了上風。對於一貫主張君憲的他來說,已意味著一個大可施展身手的時代已經到來。他甚至想到了立即回國,轉念又想,像現在這樣的身份回國算什麼呢?算一個學成歸國的留日學生?算一個憲政方面的專家?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以如此身份回國,與素日的理想相差太遠了。

他期望著自己在日本聲名顯赫,不僅為留學生界,也為日本政界所傾服,因此而聲動九重,由慈禧太后、皇上親自下詔書,派親貴大臣或尚書、侍郎一級的高官前來東京,將他迎回國內,然後安車蒲輪載入紫禁城。太后、皇上率文武百官下階迎接,宣讀詔命,授予大學士,主持全國憲政事宜。那場面,就好比當年燕昭王拜郭隗、漢高祖拜張良一樣。而現在呢,他明白地認識到自己還沒有郭隗、張良那樣的聲望,不可能指望帝後拜為大學士,必須提高自己的名聲。

這幾天他設想過,要提高政治聲望只有組建政黨,為組建政黨而做的最好準備,就是創辦一份有影響的報紙,如同梁啟超辦《新民叢報》、孫中山黃興辦《民報》一樣,在報上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招來和集結同志,以自己為領袖的政黨便會很快建立。報紙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中國新報》。前幾期的重頭文章也有了,那就是分章刊登自己的皇皇巨論《金鐵主義》。這個主義即為將要組建的政黨的宗旨。它既區別於孫黃同盟會的三民主義,又不同於康梁保皇黨的開明專制,它要以最適合中國國情的主義來贏得人心,擴大隊伍,最終執掌中國政治之牛耳。辦這個報紙並不難,自己胸中已積蓄了許多大文章要寫,又有二萬銀元在銀行里作堅強的後盾。他把一切都設想得很美妙。激情澎湃的年輕政治家,沉浸在流亡歲月中最為亢奮最為狂熱的日子裡。

「難啊!」熊希齡嘆了一口氣。「皙子,你不知道,出洋五個大臣,除開徐世昌是個明白人外,其他四個,用我們湖南話來說,都是個『寶』。」

「寶」,是湖南方言,含有呆、愚、戇、自以為是、不明事理等多層意義。楊鈞、代懿都笑了起來。楊鈞說:「當大官的,哪個不是『寶』?我看光緒皇帝,就是第一個大『寶』。」

「所以章太炎罵他是『載湉小丑,不辨菽麥』,罵得好極了。」代懿補充後又感嘆一句,「梁啟超號稱會掉書袋,我看章太炎的書袋比他還掉得好,同盟會裡的人才真是多!」

楊度說:「據說載澤是皇室中的開明派,端方是滿人中的才子,應該是能辦事的呀!」

「徒有虛名而已。」熊希齡搖搖頭說,「我講個事給你們聽。那一天載澤在國公府里擺酒,請了不少皇家子弟和大官們吃飯。客人們紛紛向他敬酒。載澤舉著杯子對大家說,在京城見到外國人,聽他們講話時咕嚕咕嚕的,我知道他們都是含了珠子在口裡才這樣。他們都是使官,我不好叫他們把珠子吐出來。這次到西洋後,我可以叫他們普通老百姓把珠子吐出來,讓我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照他的樣子買一顆含在嘴裡,學外國話就容易了。你看看,這就是我們的貝勒銜鎮國公、堂堂正正的黃帶子的見識!」

楊鈞、代懿哈哈大笑起來。楊度也覺得好笑,說:「這是別人編出來臭他的吧!」

「哪裡的話!這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他那天也去吃酒了,親耳聽見的。你們看,這樣的人出去考察政治,能夠考察個什麼出來!」熊希齡的湘西官話氣勢很足,像是發怒似的。「另外,還有一個最大的荒唐,就是五個大臣中沒有一個懂外國話的。話都聽不懂,還能談別的事嗎?」

「秉三,你這就要求高了。我們國家當官的,可以說沒有一個懂外語。如果以懂不懂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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