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借屍還魂 八、初次會晤,楊度就認定孫中山是個磊落大丈夫

一段時間裡,楊度忙於應付東京留學生界的各種集會,報告回國聯絡湖南紳商以及遊說張之洞的過程,常常博得青年學子們的陣陣掌聲。楊度很得意,因此而對憲政的研究投入更大的熱情。他日以繼夜地研讀西方著名學者有關著作,如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雞的《萬法精理》,約翰·穆勒的《自由原論》,斯賓塞的《代議政體》,赫肯黎的《天演論》以及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等等。他將西人的論述與中國的現狀加以比較分析,廢寢忘食地潛心思考摸索,試圖為自己的國家選擇一個最佳的國體政體,制定一套最適合中國國情的憲法律令。他常常感到十分疲倦十分困頓,但一旦想起自己是在做蕭何、陳平、俾斯麥、伊藤博文的事業時,便會立即精神振奮。偶爾他也會記起靜竹送他的那截拜磚,想起妙嚴公主的故事,情緒更會受到鼓舞。

慢慢地,一張較為清晰的藍圖出現在他的腦際。他認為時處今日,救中國的惟一辦法,在於創建一個對人民負責任的政府,而創建這個責任政府的關鍵,又在於建立國會和責任內閣;建立責任內閣的基礎是國內應有成熟的政黨,像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英國的工黨和保守黨那樣,只是中國目前尚無此等政黨。山堂會黨雖然很多,但統統都是愚昧落後的團體,沒有系統明確的政治主張和嚴格縝密的組織紀律。黃興、劉揆一的華興會雖然略具政黨雛形,但起義沒有發動,在政治上毫無影響,也不具備執政的條件。然而時不我待,不能等有了完全合格的政黨再來談責任內閣。為此,楊度很費了一些思索。後來,他設想了一個過渡的辦法,即先建不黨內閣,也就是說內閣中的總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皆為官吏而非政黨中人。此階段可稱之為幼稚立憲國之政府。進而再實行半黨內閣,即內閣的總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由政黨和官僚雜組而成。此階段可稱之為過渡立憲國之政府。再進而實行政黨內閣,即由議會中獲多數票之政黨組成內閣,總理大臣為該黨黨魁,各部大臣均為該黨成員。此階段才是完全的立憲政府,即真正的責任內閣。

這張藍圖施工的第一步是促使朝廷速開國會。出席國會的代表應該真正具有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國會才能制定符合人民利益的憲法,有符合人民利益的憲法才能制約責任內閣,有受制約的責任內閣才可能把國家領導好。

楊度如此反反覆復地推敲論證後,覺得自己的這一套政黨內閣制是救中國的最佳方案。

他把這套方案告訴梁啟超。梁啟超讚賞他的方案設想精緻,步伐穩妥,不過與中國的實情並不完全吻合。梁啟超認為中國的國民,從整體來說尚處在未開化之中,因愚昧而衍生的奴隸性意識很強,他們盼望的是在聖明的天子,即王道的統治下生活,並沒有要自己當家做主的強烈願望。這是中國與泰西各國最大的不同,而與日本最大的相似之處。但日本的國民教育遠比中國為高,所以日本也可以實行君主立憲。對於中國而言,與其共和,不如君主立憲;與其君主立憲,不如開明專制。因此,救中國最好的方案是開明專制。

不過,梁啟超還是認為楊度的思想與他有許多共同之處,他願意和楊度共同組織一個政黨,推楊度為黨魁。不料,梁的這個設想遭到其師康有為的堅決反對。他大罵楊度的君憲方案實質上是架空了皇上,最後會墮落到無父無君禽獸不如的地步。又說光緒帝是聖明君主,只要光緒帝一復辟,便可立行變法,可立予國民議政之權,可立予國民自由民主。他聲稱自己深受皇恩聖眷,此生惟有竭盡全力為光緒帝復辟而鬥爭,此外概不他想。康有為最後斥責梁啟超與楊度組黨是背叛他的行為,擁護楊度為黨魁尤不能容忍。

梁啟超雖對其師的霸道很是不滿,且他們之間的思想差距已越來越大,但還是不想與師門公開決裂,於是只得作罷。楊度也不想與這個頑固不化的保皇頭子攪在一起,他計畫自己辦一張報紙,通過這張報紙來網羅同志,組成一個既不同於康梁保皇派,又不同於孫黃革命派的新黨。

這天下午,他又在為此思慮的時候,屋外傳來一句歡快的聲音:「皙子先生,你看誰來了?」

隨著聲音進來的是千惠子,他身邊走著一個中年男子。那人一臉微笑,主動走上前去,用洪亮的廣東官話爽朗地說:「皙子先生,你不認識我吧!」

說話的同時,一雙手也伸了過來。楊度忙迎上前去,將來人的雙手緊緊握住,專註地看著他。

這個人個頭不高,身材勻稱,臉孔方方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一雙微微下凹的眼睛十分明亮而有光輝,給人以坦蕩誠懇且睿智洞達的印象。上嘴唇上留著寬寬的八字鬍須,頭上蓄著西式短分發。他身著深藍色條紋西服,系一條灑滿小花朵的咖啡色領帶。腳上穿一雙擦得一塵不染的西式黑皮鞋。

楊度覺得此人既有一種不同凡響的高雅氣質,又有平易隨和的常人性格,只是從來沒有見過面。他連聲說:「久仰,久仰。」又熱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皙子先生,我來告訴你吧!」千惠子含笑介紹,「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孫中山先生呀!」

「哎呀,你就是中山先生!」楊度連忙站起,重新伸出兩隻手來,將孫中山的手緊緊握住。「你的大名真正是如雷貫耳,我仰望多時了,失敬失敬!」

孫中山笑著說:「我慕名來拜訪你,兩次不遇,今天是第三次,終於見到你了!」

「真是對不起得很,我回國去了三個月。」楊度在孫中山的對面坐下。「先生是個傳奇人物,我多次想去拜見你,只是你行蹤不定,找都找不到。」

「皙子先生,你這次回國去敦促張之洞出面爭回粵漢鐵路的主權,辦了一件大事,祝賀你。」

「哪裡,哪裡!」楊度謙虛了一番,「輿論的壓力,愛國紳商的資助,才是粵漢鐵路得以收回自辦的主要原因。」

孫中山說:「這話固然不錯,但你個人的功勞也不可沒。」

「中山先生,」楊度笑了,「不瞞你說,如果不是今天親眼見到你,我真的不會相信你有如此文雅英俊。」

「是嗎?」孫中山大笑起來。「滿清朝廷把我和尤列、陳少白、楊鶴齡合稱四大寇,懸十萬銀子要我的頭。老百姓都以為我是強盜,有的報紙還把我畫成黑臉紅眼睛炭盆口,說我專睡老虎洞吃人肉。」

楊度也笑起來說:「這畫我沒看到,我想像中的你是五大三粗膀闊腰圓,能徒手打得贏十多個人的大漢。」

「哈哈哈!」孫中山笑得甚是開心。

千惠子在一旁見他們初次見面便如此親密無間,彷彿老友重逢一般,心裡也很高興,說:「看來你們有談不完的話,過會兒好好談。昨天橫濱來了幾件上等男式和服,我給皙子先生買了一套。」

千惠子說著,從隨身攜帶的精緻羊皮包里取出一件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和服來。這和服用鐵灰色的英國細毛料做成,做工十分考究,氣派華貴。楊度和孫中山都覺得很好。千惠子得到誇獎,很高興,說:「穿上吧,穿在身上會更好看!」

說著,將衣服抖開,親手披在楊度的身上。楊度將兩隻手插進袖子,挺了挺腰,果然十分合身。

孫中山仔細端詳:「皙子先生穿上這身和服,顯得更瀟洒了。」

千惠子站在楊度的前面,上下扯了扯:「這就更像一個儒雅的日本學者了。」

楊度聽了這話,頓時有點不悅。「一個儒雅的日本學者」,絕不是他的人生目標。想到這裡,他對千惠子說:「好,就這樣吧,我脫下來了!」

邊說邊把衣服脫下來交給千惠子。千惠子見楊度穿上這身飽含著她的愛心的和服,居然連穿衣鏡邊都不去下便脫了下來,心裡有點怏怏的。她接過衣服,對孫中山說:「你們談吧,我去幫奶奶準備晚飯。」

「千惠子小姐,那就辛苦你了!」孫中山一點客套都沒有,這正投楊度的脾性。

「中山先生,聽說你很小的時候便接受了西方人的文明。」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楊度,近年來在西人的著作中獲益甚多,當年走出石塘鋪赴歸德鎮時那種鄉村局窄、世界寬闊的感受,彷彿又一次來到。為此,他對孫中山的這種經歷十分羨慕。

「我系統接受西方教育的時候,已經十三歲,不算很小了,但比起許多中國人來說還是算早的。這要感謝我的家鄉和我的家庭。」孫中山的語氣變慢了點,他陷入了對兒時生活的回憶。「我的家鄉在廣東香山翠亨村,靠海邊不遠,渡過海去,那邊就是澳門。翠亨村山清水秀,風景優美,許多在廣州、澳門發了財的富翁們見這裡很好,又離城近,都在村子邊建別墅。所以翠亨村雖小,但與外界聯繫不少,住在翠亨村的人並不孤陋寡聞。我的鄉親們有不少到外國謀生的,比較多的是去美國和南洋。到美國是去挖金礦,有賺了很多錢回來的。我的兩個叔父都在年輕的時候就去美國挖金礦了,但他們一去之後就杳無音訊。後來才知道,一個死在途中,是掉到海里淹死的。另一個死在礦井裡,是給石頭砸死的。兩個叔母於是在家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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